小竹村的人慢慢撤走,只留下水工收尾。
心与搀扶着老伯回乡休养,他那条腿并非挫伤,实际断了骨头,但当时他咬牙忍住痛苦,一声不吭,直到合上龙门后才去接骨,导致错过了医治时机,虽然续断,但一直难以愈合,只能在炕上躺着。
这一躺就是个把月,心与昼夜不断去送饭,探望,偶尔还会和荷花婶一起轮着帮他换洗被褥。
一开始,程阿伯还和她有说有笑,小半月后,精神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心与说十句,他才慢吞吞搭一句,有时干脆大半天不说话,只张着嘴巴抽气,浑浊的两眼盯着梁上檩条出神。
心与只当是生病的人气血差,情绪不高,便每日变着法子做些美食哄他。
但程阿伯仍然没什么胃口,脾气还更加古怪,常常喝骂或是阴阳怪气责难来看他的人,大家手头都很拮据,还要受气,说好的几家送饭,到后来,也就只有心与和荷花婶还在倾囊继续。
指挥官使用**扫描系统对程阿伯进行扫描,配合这些日子看的书,确定他不仅小腿挫伤,更存在髋关节骨折。这病对老人来说十分凶险,本身骨质疏松就不易愈合,容易出现股骨头坏死,并且年纪大本身又伴随各种慢性病,若是再加上各种高危并发症,即便是在未来死亡率都很高。
他几次想要开口,但都没有说下去。
肉鸡已经吃完,小鸡还没有长大,心与心一横,干脆杀了蛋鸡,炖了补汤,装在食篓子里拎着去。
程阿伯看见她,眼皮微颤,并没有欣然欢喜,而是转过头,背对着发出长长叹息。
心与一如既往,推门时笑眯眯拍打门板以示呼唤:“程阿伯!”
炕上的老人没有理睬。
心与不在意,把食篓子放下,拉过来一只马扎,扶他起来喝汤。程阿伯闻着那味儿,胃里翻江倒海,理也不理,甚至将那汤碗扬了出去。
陶碗落地,心与眼神一漾,没有第一时间责骂,也没有扑过去委委屈屈地捡拾,而是走到炕边,温柔地掰过他的手查看是否烫伤。
老人不忍,任由她抓着手臂,叨念着:“你说你来做什么!”
心与忽然展平眉头,变戏法般又从食篓子里取出一碗鸡汤,程阿伯偏头觑了一眼,才发现她带了瓦罐分装。
程阿伯最终还是没舍得,接过来默默喝光,把碗重重扔给她,躺在炕上翻身向里。心与没急着走,又给他收拾收拾屋子,老人竖着耳朵,听着来来回回的动静,不由道:“走吧,不要来了,老夫没什么可教的,一辈子种田的经验全都已经教给你了。”
“好,我不来了。”心与掀起眼皮瞥了眼,停下手头的动作比划着,顺口应他,“我也不是因为种田的经验才对你好。”她愿意被喜欢的人麻烦,若是家里的父兄,倒巴不得离远一点。
闻言,老人的情绪反而更低落了,只哼哼两声。
心与摆放好苕帚,话音忽然一转:“程阿伯,我逗你的,我明日还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不过嘛,过一段时日你儿子回来了,我就不来了。”
“儿子?”程阿伯一愣。
心与说:“对呀,荷花婶已经想法子写信联系程大哥了!”
……程大哥。
老头明明心里喜滋滋的,嘴上却还硬撑着冷哼一声,下了逐客令。
不知是不是有了盼头,渐渐地,程阿伯的病开始好转,身子骨也慢慢得以恢复。邻村赤脚大夫来看过,说再有三个月,便能痊愈,连指挥官都觉得,事实亦是如此。
洪水既平,所有的事都正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小竹村里逃荒逃难的人却越来越多。
起初只是个别因为洪水痛失良田屋舍而无家可归的人来此投奔亲戚,但小竹村热情好客,很快吸引了一大批人到此重新或者暂时安家。
指挥官隐隐觉得不妙,但心与却因为村子发展壮大而感到高兴。她本身便是被接纳的外来者,自然站在外来者角度和立场接纳,指挥官提点几句,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月后,村里开始有人生病。
没等到赤脚大夫来,人已昏死过去,等大夫赶到,往门口一瞧,门槛都没跨就跑了,村里人只能抬着病人去镇上,结果还没套好驴车,人就没了。
接下来的日子,发病的人越来越多。
八辈蚕中第二批桑蚕将要成熟,这一阵程阿伯多是荷花婶在照料,等心与下山时,在山道上远远听见哭泣声,顿时吓得浑身冰凉。指挥官以为出了变故,下意识飞过去阻她,还是给她飞奔而去,直到看见程阿伯还好好躺在屋子里,这才安下心。
一询问才知,是起了疠疾。
“快走!不要停留!”
悄悄跟随的指挥官一听,立刻飞到心与耳边,勒令她马上回去小竹屋,不要再下山。
他知道瘟疫的严重性,放在没有特效药的古代,除了拼抵抗力,没有任何办法,一旦染上,只有等死,他可不觉得这丫头有什么抗体。
连同荷花婶在内的村人也远远地劝心与,说他们会照拂老人。
心与往家走,每一步却走得犹豫。
倒不是怕他们照顾不好,而是怕老人病上加病。
想到这儿,她忙找来板车,掉头回去,准备将程阿伯带回山上照顾,然而等她戴着面巾进到屋子里时,躺在炕上的老头却拒绝她碰,向墙一侧滚。
“老头,要不你就跟她回山上吧,村里现在不安全。”荷花婶帮忙说话。
“这里眼下才是最安全的。”顶着疑惑的目光,老人缓缓拉开袖子,身体上满是红斑,门前劝阻的人纷纷向后退。
心与是被连拖带拽拉走的,因为在门口的石坎子上绊了一跤,还差点磕烂膝盖,荷花婶本想蛮横凶狠地将她推出小竹村,骂得她不再下山,但看她那摔得脏兮兮的身子,和着眉眼的沮丧悲哀,也于心不忍起来,只遥遥摆手:“走吧,俺们会看着的,少一个人遭罪总是好的。”
说罢,哭哭啼啼回院里哄孩子去了。
发了疠疾,官府出面平灾,山道上多了不少逃疫的人,不时还能看见官兵的影子。然而,死得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是烧艾草的味道,烟气冲天,熏得人眼睛酸胀落泪。
心与每日坐在门槛上,难受地等消息。
煎熬的日子里,终于给她等到了程阿伯儿子的回信。
老伯的儿子程仁满曾是此地小有名气的医师,后来因钻研医术,云游四方,当起了游方郎中,今次听说父亲治水伤重,四下又起了瘟疫,已在回来的路上,写信之时,已入河洛地界。
算着也快了,心与捏着信,当即全副武装下山去,预备隔着屋子将好消息告诉老伯,好叫他抖擞精神,战胜病魔。
然而,无论她怎么拍门,屋子里都没有回应。
心慌的心与也顾不上染病的风险,一脚踹门,冲了进去,只见土炕已凉,炕上的人早已断气。
“阿伯——”
心与放声大哭,如失考妣,哭得晕厥过去,全靠闻讯赶来的荷花婶将她背走。
未免病气传染,等不到程仁满归来,心与便和村人一道将程阿伯的尸体就地火化,随后将尸骨收敛埋葬。
站在墓前,她捧了一抔土,将心里话说给指挥官听:“神明大人,你那天说我固执,我其实一点都不固执,因为我和他们,都是不会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普通人,能证明我们存在过的,就是你说的那些东西。 ”
“程阿伯教我的,我会再教给其他人,因为地是一代一代农人种出来的,历史也是,还有你常说的文明,虽然我无法理解,但我想也是……”
指挥官站在她身边,忽然睁大眼睛。
……这片土地上的文明,也是一代一代人种出来的。
——
程阿伯死后,瘟疫的势头并没有就此止住,指挥官为此提点,说病菌会在尸体上生长,必须要全村火化。
但这里的人讲究死有全尸,入土为安,并不同意,包括老伯的尸骨,也是心与擅作主张。若是放在以前,心与也会犹豫,毕竟大多人与她不亲不近,但现在,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的心里似有一把火在烧,激励着她前行。
心与挨家挨户劝。
有关系好的,强忍着悲痛,理智地同意,也有的本就饱受悲伤和病痛双重煎熬,不仅不同意,还把人打骂出来。
于此,心与率先说服荷花婶等人,组织调度,一帮人负责看守,一帮人负责烧尸,以坚决果断的手段,将疠疾阻断。
活下来的人里,隔三岔五就有人跑到小竹屋前哭闹,更甚者还往院子里扔石头砖块。
时间一长,连指挥官都看不下去了,尤其是夜里,连他都被搅扰得心绪不宁,更别说无法封闭五感的心与,也不知道她怎么睡得好,吃得下。
指挥官决定要想个法子,遏制那些“嚣张气焰”,毕竟若不是心与,整个小竹村早就被感染了。
天刚蒙蒙亮,光形态的他一边思忖,一边撞开窗。
外头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似乎没想到窗户会突然洞开,吓得正仓皇埋头藏在院墙下,随时准备翻进来。
这还得了!
从前也就是在外头哭闹,眼下这擅闯民宅,若不是自己坐镇,那女人岂不危矣,这些人也真是不知好歹,不知道自己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吗!
指挥官忍不住要动手教训一顿,却见心与提着菜刀,径直往墙边去,踩着草垛坐在墙沿上,把菜刀一落,插在缝中。
那人抬头便瞧着一张贴近自己的苍白的脸,顿时吓得屁滚尿流。
心与卸下菜刀走到柴门前,伸手一推,一盆狗血就泼了过来,低头一瞧,地上还摆着几套寿衣。
指挥官忍不住问:“这你能忍?”
心与把东西捡起来,没有任何愤怒和冲动,整个人冷静异常:“失去亲人是痛苦的,更何况是死无全尸,一时难以接受,再自然不过。何况,想要做出改变,达到目的,就必须接受改变带来的激烈反抗和一切后果。”
指挥官无言。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轻飘飘的一句指点,实际上要对抗大多数人,甚至从某种意义,要对抗整个时代,还沾沾自喜,站在上帝视角,自以为是的给那些古老迂腐不知变通的小竹村人指点方向,孰不知,重担都压在了心与身上。
“我能做什么呢?”
心与摇头,锁拉上门栓子,抹了一把身上红色的液体,闻了闻,呆呆地说:“幸好是狗血。”随后又将寿衣捡起来,往屋里走,“改一改,还能用,即便不穿,布也有很多用处。”反正她可是鬼门关走过两回的人,多活一天都是赚,根本不在意这些。
指挥官静默地站在枣树下。
没一会,屋里的女人就冲出来,抱着个木盆,撸起袖子,忿忿嘀咕:“气死我了,这狗血居然洗不干净,我这衣服废了,还是亏!亏!”而后,她又冲着指挥官说:“下次再有人泼,不管泼什么,都打回去。我们可以被打,被骂,但是绝对不、能、亏、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