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刺骨寒意，缓缓地浸染公生明的意识，是他曾经穿越沼泽之地深处浓雾的感觉。
雾气是神血所化，用以压制高温的巨人尸体。难道洞穴深处的东西，也是和神明有关？
人鱼在游动时几乎无声无息，鱼尾破开的海水的动静很轻，被米尔迦和瓦伦丁战斗的声音掩去。
公生明看见洞穴口堆垒的碎冰块，鲜红的、腥臭的，是故意为之的。
喉结滚动，公生明忍住反胃的感觉，低声说：“昭，我们把他们送回星辰之子吧。”
幻想种的空间魔法不能传送活物，公生明大多用来取用工具和人偶。
他在自己的房间、派希亚的工作间、黑川兄弟的茶室、塞西尔的会议室，都放了锚点，没想到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化冰后包好，十数个布块经由公生明的掌心，有了归处。
公生明面色发白，人类表皮解冻后坚硬却又凹陷的触感残留在手掌上——死亡、残忍的死亡，经由他的掌心的他人的死亡。
昭默默地拍着公生明的后背。
公生明实在算得上好运，他在黄金鞭长大，接触到的是前三级别的精英，不会接到黑市相关的委托，正规平台与直播器，也会屏蔽血腥暴力内容。
这是公生明第一次直面如此残虐的死亡。
“主人，您还好吗？”昭问。
公生明望着漆黑不见底的洞穴，让自己记住这种感觉。
“没事。”公生明抹了把脸，“走。”
或许当时，伊温斯与多拉感受到的，就是这种面对死亡时的恐惧。
没有人会不惧怕终会到来的事物，尤其你不知道它会以何种方式降临。
幽深的洞穴，越发的阴寒，公生明在指尖搓起一点火苗，照亮了周身的空间。
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听起来都像打扰。
做出挑衅举动的怪物，在当下居然蛰伏起来了？
公生明不敢有丝毫地放松。
嘻嘻。
轻若绕脚的海草，细细地勾了下公生明的耳畔。
昭。公生明屏息，在心底唤昭。你听见了吗？
昭已经在酝酿水刺，点头：稚嫩的笑声。
“嘻嘻。”
声音更加清晰了。
“白月与梦的气息……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我睡了几个百年、几个千年，你好久没来找我了。”
昭露出愕然的神情，脱口而出：“乌洛？！”
“Light？真讨厌，你怎么也在，怎么不去继续你的过家家游戏？”
一阵诡异的声响闷闷地响起。
赤红的亮色晃着眼摇动，是火光映射下的鳞片。
蛇？公生明来不及细问那个名字是怎么回事，他悚然发觉，他已经被蛇鳞的反光包围了。
“乌洛，你在干什么？你醒了多久了？”昭紧贴着公生明，“你想毁了这个世界吗？”
“你什么意思，Light？别仗着身份来欺负我，我现在心情不好，我会告状的。”声音很委屈，“明，明明睁开了眼、明明睡得很香，可我的眼睛好痛啊。”
一声声、一句句，公生明感觉对方正在呼唤自己——呼唤因神骨沾染白月与梦之神气息的自己。
他拦住还想开口的昭，说：“你是想让我帮你治疗吗？”
“不然呢？我听你的话，乖乖地睡了这么久，你还说过会陪着我，负心汉……”声音哀怨不已，“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好，隔段时间就会有大震动想吵醒我，为了遵守和你的约定，我好努力地睡觉、做梦，可你再也没来过。”
控诉回荡在不大的穴道里，公生明稳了稳神，安抚道：“我该怎么去到你的眼前，一直往前吗？”
“传送呀，你忘了传送吗？你在我这里放过锚点的。”
“你还说，要叫这个锚点‘五六’，是我的名字的意思。”
危机当前，公生明不该走神，但他仍不禁深思了一瞬间：神明大人，跟他一样说A国话吗？怎么还玩上谐音梗了。
“昭，你有关于‘五六’的锚点记忆吗？”
“我……”昭咬牙，“我有，可我的空间魔法不能传送活物，主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嗅得到，你没有走。”
“你不要走。”
“我也不是很疼，我可以忍住，你可以不管我，但你再陪陪我吧，没有梦的长夜太寂寞了……”
最后的祈求声彷佛叹息，公生明竟然升起一丝心疼。
“我没走。”他说，“我马上就来。”
“主人？”昭不解，“乌洛的状态不对劲，他的眼睛是维系理性的通道，所以祂才让他沉睡，隔绝外界的干扰——”
公生明吸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昭。但我的感性让我无法放任不管……大概也是受了温柔的神明大人的影响吧。听着，昭，你是人偶的躯体，可以通过空间魔法过去，我会用人偶丝感知你，去找到你们。”
要把公生明一个人放在这种环境下？
昭即刻想起公生明的前三十二年人生。
“昭，如果我们能快一点解决乌洛的事情，那海面上可能会牺牲的人就更少。”公生明重新在十指系上人偶丝，“去做吧。”
“……我明白了。”
昭垂下眼眸，在他身心系于公生明一人之时，公生明看向的，是世界了。
昭消失，公生明咽了咽口水，听着没停过的窸窸窣窣，沉心感知人偶丝的变化。
“主人，我到了，的确是乌洛，他的眼睛上蒙着层白翳，的确有什么破坏了他的安眠。”
昭就在不远的前方。
“Light，怎么是你？还换了副身体？嘻嘻，你跟祂吵架了吗？”
“Light，不会是你拦着祂不来看我吧？你这个坏家伙，我要用你来磨牙！”
“Light……”
乌洛的嗓音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笑起来容易破音，昭无奈地说：“您能……快点来吗？乌洛好烦。”
他们俩听上去，的确关系很好。公生明舒气。能沟通、有理智、是熟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展开。
但是，如果不是乌洛，那所谓的幕后黑手，究竟身在何方？
不能掉以轻心啊。
终于，公生明见到了“乌洛”的全貌。
一条漂亮的漆黑大蛇，点缀着耀眼的金色斑块，正用尾巴尖戳着昭的鱼尾。
“你来了！咦，你也陪Light玩过家家去了？偏心……明明这么久不来看我……你还记得我吗……”
厚厚的白翳下，透出一点青翠，那肯定是双很好看的蛇瞳。
公生明张了张嘴，下意识地说：
“抱歉，乌洛。”
“没事没事！你来了就好，我没怪过你，嘿嘿。”乌洛的信子轻轻挨了挨公生明的脸颊，“你的味道和从前一样，真好吃。”
乌洛全然忘记自己的眼睛一般，只是缠着公生明絮絮叨叨地说话。
“啊，你们有看见甘拉狄吗？是个暂住在我这儿的家伙，是他告诉我你们来了，陪了我好久呢。”
“甘拉狄……？”昭恍惚，他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这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公生明警觉：“他长什么样？”
“嗯……我想想……我看不见了，但是他身上有很臭的死亡的味道……”
乌洛用力地形容被尖利刺耳的咯咯声打断。
“嘶嘶，好令人感动的重逢。”来者发出蛇一样的声音，左手拿着件圆形物什，他用它剐蹭着石壁，怨毒地说，“你果然留着后手，你比主人的父亲还恶心，嘶嘶。”
“甘拉狄？”乌洛愤怒地叫着，“你凭什么骂祂！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嘶嘶……我是死亡的蠹虫、迟钝的死亡，我——”
“我呸，你分明是蛇的身躯，哪里是虫子了？”乌洛骂道，“没文化的臭东西！”
甘拉狄的表情扭曲一瞬，猛地抬手抓住朝背后袭来的水刺。
“不想再跟我聊聊吗，公生明？嘶嘶……我可在陆地上，听说了你不少事迹。”
公生明见偷袭无用，啧了声：“谁要跟你废话了，用弱小的涡流作为肆虐的海蠕虫的遮掩，你的手段和你一样具有欺骗性。”
甘拉狄看上去是个动作迟缓的中年男子，可公生明始终注意着他说话时，会露出的鲜红信子——有两位星辰之子的成员，被红色物体卷走，尸骨无存。
“哈哈哈哈哈哈！”甘拉狄笑得像破旧的风箱，“看来我的孩子们给你和世界真的带来了不少麻烦啊！嘶嘶嘶嘶，那我就放心了。”
“我还担心，我偷懒了那么长的时间，会被主人发现责罚，嘶嘶，原来没有了你，这个世界不堪一击！”
“只要……没了你……！”
甘拉狄举起左手，金色的物件照出乌洛的身形，他大笑：“陷入最深的噩梦吧，乌洛——不，耶梦加得，主人的胞兄，吞噬世界的巨蛇——！”
夺目的金光几乎要刺瞎公生明的双眼，昭只来得及扑倒他，挡住他的眼睛。
乌洛发出痛苦的叫喊，猛地挣动，本就庞大的躯壳迅速胀大，一层层厚实的蛇蜕显示出他正在经历飞速的成长。
“要么杀了他，要么世界毁灭。”
“公生明，选择吧。”
“嘶嘶。”
巨蛇撑碎了洞穴，翻搅着海洋，他在噩梦里嘶吼，凭着本能摧毁一切。
昭带着公生明暂时逃离，急切地问：“主人？主人？”
他怕公生明也被镜子照射到了——甘拉狄怎么拿到的白月与梦之神的神器的？他以为被他丢失在困住公生明的A市了，他试图寻找过多次，都无功而返。
公生明的眼角滑落几滴眼泪，他捂着头说：“昭，我听见乌洛在求救。”
“他在很可怕的梦境里，呼喊着我的名字。”
“主人！”
“我要救他……”公生明拭去泪水，“世界和乌洛，我都会救下来。”
“公生明！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神明吗！祂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不要逞强了！”昭瞪大了眼睛，“你又要把我抛下，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吗？”
公生明慢慢睁开眼，粲然一笑：“我才不是你那个废物神明大人，我不会死，也不是在逞强，我真的有主意，而且，需要你的帮忙。”
昭死死地抓住公生明的手腕，他现在连着人偶丝，只要公生明挥手，就能操纵着他远离，他不可置信地问：“需要我吗？”
“嗯，”公生明吃痛，但没有表现出来，他清楚昭此时的极度不安的状态是为何，“只有你能做到。”
“愿意和我一起拯救世界和朋友吗？”
昭松了松劲。
他等这句询问好久好久。
他的噩梦就是没能等到这句话。
“我愿意。”
他的噩梦就是没有能力说出这句话。
甘拉狄：做出你的选择吧，恶心的公生明！
公生明：我全都要。
甘拉狄：呕呕呕呕呕你真的好恶心呕呕呕。
耶梦加得、甘拉狄，皆来源与《北欧神话》，对不起，我开始神话大杂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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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海啸与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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