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灵的冬天,最不缺的就是降雨和风。
空气是潮湿温暖的,花圃、草坪和大路两旁笔挺的梧桐都透出新鲜的绿色。天空呈现出灰蓝色,零星地飘下雨丝,在山谷吹来的风里变得凌乱不堪。两侧斑驳的石墙上长满了苔藓和常春藤的蔓。远处是阿尔卑斯山,天晴的时候能够看到白雪覆盖的勃朗峰。
“卡妙,看,你在山的那边而我在山的这边。我们的童年却如此不同。”
“……都灵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城市。”
都灵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城市?!维斯康蒂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对一些守旧的人来说尤其如此,他们对都灵的热爱固执到令人无法理解。比如那个唇角总是带着高傲的微笑的老人。但卡妙确实喜欢都灵的风,游荡在历史与现代之间的自由的风,这一点跟那一个人很像。
维斯康蒂站在胡同的尽头。没有路了。往往都是这样,只要他自己一个人在城市街头散步,他总会走进那些无名的小巷,直到尽头。他歪了下头,打量着面前的墙壁,回忆着那个嚣张的孩子如何三下五除二攀上前面的墙壁,然后消失在墙头上。墙壁对于他从来不是障碍。“只要学会如何去翻越。”
他转身走向另一条小径。他对这里很熟悉,几乎是每一条巷子都了如指掌,在那几年里,在这些胡同里找他不听话的弟弟是每天的必修课。虽然离开了很多年,都灵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身后响起脚步声,轻微得像是猫踩在水洼上。
维斯康蒂没有理会。他的心跳得很快,因为那座熟悉的白色房子就在眼前。这是一座狭小但是舒适的小阁楼,配有一个精心打理的袖珍小花园。门牌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很显然房子已经被租出去了。他不打算去打扰主人,只是围着它慢慢走着,那些沉寂多年的回忆一件接着一件浮上水面。
脚步声一直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他停下来低头回忆时才走近。
“自从去里昂定居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但一切还都是和原来一样。”维斯康蒂说。
“……”
“这里有我难以承受之重。”
“……”
“关于……我的父亲……和兄弟。”
“……它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消失,就像往事一样。”
维斯康蒂感激地看了卡妙一眼,他们都没有撑伞,雨丝把他们身上弄得湿漉漉的。
雨丝密集起来,往事的水池带着七彩的光影在记忆之海浮浮沉沉,一个个破开在水面上……
“i don’t know how you feel
My heart is beating fast
It has been way too long
But here I am I’m back.”
“就在那里,那边的那架秋千上,养父教我学会了意大利语的第一个单词——爱。还有那里,那些是他喜欢呆的地方,他总是望着阿尔卑斯山的方向发呆……那边墙下,原本有一棵树,加……我的弟弟总是从那里爬到房顶上去,直到有一天从上面掉下来摔断了胳膊……”维斯康蒂的语气平稳,可他的眼睛却显示出他内心的激动,“养父住在奥莱焦,他没有一次离开那里超过半月。这所房子,还有都灵很多其他的房子是他专门给我们兄弟租来的。卡妙……”他突然动情地望着卡妙,“你比其他人更能理解这种亲情。但是我和你毕竟还是不一样,我们是孤儿,因此在别人给予我们哪怕一点的爱时我们都会立即满怀感激……”
“我们就像是离开上帝的亚当和夏娃,从懂事以来一直在逃跑和流浪,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们,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孩,卡门,一起沿街乞讨,被不良少年追打……卡门曾被人□□。不记得我们有多少次被送进福利院,然后又逃了出来——我的兄弟他绝不会在一个福利院待下去,尽管有些福利院的阿姨或修女们对我们不错。卡门总是跟着他,而我又不能丢下他们——是的,我不能,尽管我不能肯定卡门是否和我们有血缘关系,他们仍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有一次我病了,神志不清,以为自己一定要死了,他们在我身边不分日夜地照顾着我。后来我醒过来,看到卡门伏在我身上,她所有的衣服都盖在我身上。初春的夜里只穿内裤的她冻得全身发紫。我的兄弟为了我去抢面包店,被人围在街上打——这些都是卡门后来告诉我的。”
“没过那个春天卡门就死了——出了车祸。没有人愿意救她。我们在免费公墓自己动手为她挖了个坑埋了。”
“维斯康蒂先生就是在那时遇到我们的。”
“我弟弟找到了肇事司机,却被那个男人打到半死,肋骨断了两根。维斯康蒂先生救了他,把我们送到医院,为此他的手还被我弟弟咬得鲜血淋漓。”
“在我的兄弟醒来的那一刹那,我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报答他!所以,当他提出要收养我们时,我没有问弟弟的意见就一口答应了他。”
“Those mighty wheels keep rollin’on
On to that crazy place
That still feels like home……”
雨越下越大,都灵的冬天,很少能见到这么达的雨。
撒加拉着卡妙躲到一株巨大的梧桐树下。这棵梧桐树枝繁叶茂,应该能为他们挡一段时间的雨水。他扬起头看着水从枝叶的边缘泻下,“卡妙,”他打破沉默,眉宇间拧成一股浓浓的忧郁,“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要告诉你我购买双子集团股票的原因吗?那正是因为我的养父,维斯康蒂先生的遗愿。”
“维斯康蒂先生一生未婚,他和他的爱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但是他们鸿雁传书无话不谈,几十年如一日。维斯康蒂离开都灵的日子,大多数是和他在一起。我没有见过那位先生,维斯康蒂让我们称呼他莱伯叔叔。你没有听错,养父的爱人和精神伴侣是一个男人。养父很少在我们面前提起他,我们只知道他是个法国人,住在巴黎,他曾经结过婚,有过一个妻子。他手中有一点儿股权……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想将这些股票转移到维斯康蒂先生的名下,但是养父拒绝了。他认为那些不是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至少他当时是那样认为的。不过很快他就后悔了。莱伯叔叔的前妻在代替他参加股东大会的路上意外坠河,不治身亡。莱伯先生当时重病缠身,听到噩耗后就离开了人世,甚至没有等到养父去见他最后一面。”
“意外坠河?”
“对。听说是刹车失灵,为此车企赔了一大笔钱。虽然离婚,但是莱伯叔叔和他妻子仍旧把对方列为继承人。然而钱还没有到莱伯叔叔账户上,人就已经没了。”撒加转过脸来看着卡妙,“据说他们再没有其他继承人。”
卡妙看到在那片深海一样的眼睛深处,是化不开的悲伤。
撒加苦笑了一声,“我的故事冗长而又乏味,你一定厌倦了。”
“不。”卡妙回答,目光平静得像冬日的阳光,他在等讲述者讲下去。
“再往后你应该能够猜到了,卡妙,养父一直为没有接受股权转让而后悔。而且,还有一件事令我们印象深刻。”他顿了一顿,看着渐渐变小的雨线,“那个时候我在美国读书,而我的兄弟早已离开了校园。本来已经退休的维斯康蒂先生打算守着他的小葡萄园度过余生,但却突然频繁地跑去法国。刚开始我以为他是去悼念叔叔,后来才从他口中觉察出不对:莱伯叔叔的股票,不,不仅股票,还有他的一切财产,因为没有继承人而成为公共资产——这无可厚非,但养父却发现最后那些动产和不动产却在另一个人的名下……”
“另一个人的名下。”卡妙重复了一句。
撒加看着他的眼睛,“另一个人的名下。”
“维斯康蒂先生怀疑莱伯夫人的离世不是意外?”卡妙一直见血地指出。
撒加从那双浅蓝色的眸子中什么情绪都没有看出。他长叹一口气,“他是否怀疑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很快他的葡萄园破产,他的房产也陆续被银行回收。他拒绝了我和我的兄弟的资助——当时我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而我兄弟,是个醉生梦死的月光族。我们都愿意为了他改变,但是他等不及了,他等不及去见他毕生的爱人了……”撒加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低下头猛吸两口气,“他一直抱有遗憾,他不仅不能与心爱的人葬在一起,而且连他的遗物都不能拥有。卡妙,”他突然抬头看向自己的同伴,“我想你能理解他一直梦想将当年莱伯叔叔要赠与他的股票拿回来的心情吧?”
卡妙点点头。
“养父去世后,这便成了我的心愿。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用股票分红的钱为他重铸坟墓……要是双子集团倒闭——说实话在此之前我是没有想到这一层的——我就将股权转让书埋在他的坟墓一侧。”
“I’ve been no stranger
To every corner of your heart
Your dream still lives inside of me……”
雨小了下来。梧桐叶上的水溢了出来,纷纷落到了他们头顶、身上。
“卡妙,”他看着卡妙那双浅蓝色的眼睛,语调里饱含所有希冀,“你愿意,哪怕转让给我百分之一的股票吗?我发誓,如果我还有其他的方式获得,绝对不会向你提出这个问题。”
这是真的。双子集团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恐怕很难再通过正当途径获得哪怕一股的融资了。
“我很抱歉。”卡妙很快回答,并没有让他的期待持续多久。
然而,撒加·维斯康蒂并没有死心,“……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充足的理由。”尤其是在现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刻。
“因为我也答应过转让股权给我的那个人,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卖出哪怕一股。”
“……”维斯康蒂非常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卡妙从不向别人解释自己行为的原因,因此相比而言,他回答的内容反而让人不那么在意了。他点点头,带出一丝微笑,“是我唐突了,卡妙。我向你保证,在剩下的旅途中,你不会再遇到这种令人厌倦的话题了。”被拒绝后他心中反而一阵轻松,然而与此同时,心底的不安与难过也在同一时间席卷他的心田。
大西洋来的风吹散了雨滴,翻滚的乌云却依然压在头顶。
“I don’t know how you feel
Are you excited too
It has been way too long
Tonight I’m back with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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