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湛家夫人在水月亭设宴,酬谢一个道士。
这道士自陈是天莲道人,少年时曾选入青龙山书院进修,后来归在飞白峰门下。据他说,自己天生是个不羁性子,受不了门内规矩烦琐,只想快意行侠,斩邪修道,因此成了个散修。
前天忽然路过凤皇镇湛府,看见门户紧闭,扒在门缝上向内望了一眼,只见宅内邪气冲天,黑雾云绕,几乎不可视人。他开了法眼,才看到府中是何妖邪作祟,凡人是见不得的。只待被吸干精气,成了尸殍,才能知晓得罪于鬼神。最后,附上经典句子作结:
夫人,您七日内必有血光之灾啊。
要多少?
三百钱。
滚出去。
……
天莲道人连着三天,坚持不懈地守在湛府门前。
第三天,也就是今日,是湛夫人先开了门。
今年入春以来,湛府本就异象频频。小仆人半夜听见女子唱曲,大公子睡醒发现赤脚立在湖边,湛员外身体忽而江河日下,连小公子湛伯秀都大做了好几场噩梦,只有湛夫人无碍。
然而,前段日子,湛府新买进一批物什,其中一个楠木宝匣到了湛夫人房中。半夜夫人觉得燥热口渴,睁眼唤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只好自己点了灯,一回头,便看见宝匣上四个大字:
“因果有报”!
湛夫人当时吓得失了魂,穿着中衣就冲出屋外,仆妇来看,那字张扬鲜艳,血书一般。急忙端了热水洗刷,刷马鬃的家伙都拿来了,结果洗刷不掉。又用刀推刨,刨去一层又是一层,那字更加鲜艳,直到刨出一个洞来,“因果有报”四个字还血淋淋地挂在上面。
捱过下半夜,湛夫人急匆匆地开了门,要多少给多少。
“五百钱。”
“成交!”
“快取宝剑法水来!”
当下一拍即合,老道士进门,一揽袖,取把腰刀,就步罡捏诀,竟然真捉起妖来。
起先,丫鬟仆妇们都只说是夫人迷了心,叫老道士给骗了。且不想想,青龙山是何等地界,当今四大仙家之首,何况湛府本来又在湛家管辖之下,不同于那些无处求仙的偏地。湛府要想请青龙山仙家一趟,只怕五千钱都交代不住,何况区区五百钱。
于是都拉扯推搡,嘻嘻哈哈地,等着看这骗子的笑话。
谁知这道士还真有几分本事。
上午要了一只王八作卜,一只公鸡作杀神,又取了一打符,设好了科仪法场,正午时分,就要驱散一切邪气。
“天父地母,吾居其中,常如赤子……
六甲直符,周匝围绕。青龙扶左,白虎侍右……”
那道士舞一把宝剑,众人都被慑住,满场寂静不敢言,只剩下唱诵声。
须臾,道士舞罢,也不放在桌上,也不交给下人,竟然拿来小葫芦,把那三尺龙泉宝剑直直地朝葫芦口插将进去。不过片刻,宝剑就归之乌有,进了葫芦海,只剩个剑把儿,留在葫芦口上,如同盖子一般,严丝合缝。
“……朱雀导前,玄武从后。北斗覆头,天罡吾手……”
道士挥袍,在太阳当中的时候,一刀把“杀神”割了。血却也不飞溅,直直地流到那龟壳上,符文似的沿着纹路漫延。
“……螣蛇在足,为吾灭殃!哪里邪祟,还不现形!!!”
“喝——!”
道士一声大喝,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粗衣小仆从来,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抱着头,十分痛苦的样子,就朝门外跑。青天白日底下,这仆从已经嘴唇发白,面色发黑,不知是骇的,还是真邪祟?
众人都盯着着道士作法,连看大门的人也不在,还真叫小仆从给跑脱了。
“追!”
“邪祟,胆敢附身,害人性命!今日老道便要收了你!”
道士一甩拂尘,千钧力道似也,众人眼前一闪,两道黑影落在了案桌上。
原来不过两只死狐狸。
毛色污暗,瘦小细长,尾巴墩布似的。
湛夫人大喜,抚着胸口就道“仙人仙人”,晚上要在水月亭设宴款待,五百金外,再奉上一百金,聊表谢意。
水月亭是消夏的好地方。
小公子湛伯秀在西,湛老爷与湛夫人在东,水月亭又在最东,修在水月湖上。当年湛家正是看中了这块水月小湖,才买了这块地,重新造宅子。湖水不知多深,但清波碧翳不见底,一旁亭台水榭廊桥山石俱全,荷风阵阵清新可人。
湛家不蓄歌姬,湛员外体弱修养,也并不知道家里临时请了道士作法的事,湛伯秀一大早又飞去了花家看戏。因此,水月亭之宴,不过湛夫人与大公子湛伯渊做东,几个老管家作陪。到处点着灯,众仆人奔来跑去地上菜续酒,倒也落得雅致悠闲。
“夫人,你府上这遭是狐妖作祟。狐妖两只同伙,一出计谋,一做诱饵,才闹得你家宅不宁,阳气衰落。如今我替你除去了,但所谓因果因果,是有果必有因的。夫人,您却也想想,家中曾有得罪过什么人么?”
“不曾,老爷执拘,伯渊仁厚,伯秀更是怯懦,我又是个没性子的人,正所谓一家子软货。惯有人家欺侮我们的,哪里有我们得罪人家的事情。”
“娘,……是五多吗?”湛伯渊停了酒,忽然出声。
湛夫人不发话,只斜瞥了一眼,湛伯渊垂下眼睛。
“是五多吧,她已经告诉我们了,我们……”
“渊儿。”
湛夫人身旁侍女,依稀是叫金果的,看着情形,代她主人开口:
“那年大旱,下庄地方遭灾最严重,家里从下庄赵家给夫人买了个小侍女。天长日久,这妮子生出二心,去年勾搭了老爷,要抬作姨娘,夫人给改名作五多。
下庄山穷水恶,赵家每来一次,五多就打老爷太太房里偷些东西送出去补贴。后来不叫赵家来了,五多失了老爷的心,又勾搭起大公子,连公子随身的家传玉佩也偷着卖了。冬月里,当铺刘朝奉识得玉佩不凡,找上湛家来,才知道做出这桩丑事。”
“夫人心善,本该打杀,冬月里给了包袱放出去了。”
“唉,我本以为她经此教训,能够悔改,谁想变作狐狸,来祸害府里——还要多谢仙家,了却这桩”,湛夫人举杯,
“是是是,如今邪祟既除,什么因果,都是前尘了。”
“是也,仙家请”。
湛夫人掩袖一饮而尽,疲惫眉眼舒展开来,拍手就叫侍女送上酬谢钱票。
天莲道人拿到帖子,无意听湛府秘闻,只待喝完这几杯就要道别。
湛夫人心事了却,又生出好意,说起湛家家主五日后就要到此,不如在湛府多呆几日,湛家主也曾是青龙山门生,想必还能牵一牵线。
道人闻听此言,却只是推辞,当下更是拔腿就要跑,还未跑脱——
“阿娘!我抓住凶手了!”
湛伯秀押着花绮罗,大摇大摆地从大路过来,身后家丁担上还抬着一个人,只是罩着,看不清楚。
湛夫人不动身,只是唤金果,金果得了意思,走下台阶,掀开蒙着的脸。
是上午跑出门的那个僮仆,面色乌青,已经凉透了。
“娘,我下午回来的时候,撞见家里一队人,说要去捉邪,就跟去了。你猜怎么,这小子乱跑,最后跑到了城隍庙里,躲到案桌底下。我们晚上一追进去,就看到花绮罗捏着这东西,在鬼叫,还说什么‘小爷收你’!”
“然后呢?”湛伯渊问。
“然后?
然后花绮罗就吓晕了,我们把他抬了出来,架着跑,他又颠醒了。”
“胡闹!绮罗是你表兄,怎敢如此!”
湛夫人急忙起身,西城花府向来不着调,不是个好相与的。要是叫姐姐姐夫知道独子扯进来,还是被绑回湛府的,只怕明天就能打到大门口。
家门不幸,有此逆子,湛夫人默默叹息:
“湛伯秀!快给我放开!”
“啊?娘!我好不容易……”
“哈哈哈哈哈,这却是一桩误会啊,湛小公子!”
天莲道人是个知趣的,一听到湛夫人语气,又知道了这层关系,连忙站出来澄清:
“狐狸魂魄附身小仆从,做祸才方便。它藏在人群中伺机而动,却被我捉到,惊吓之下就要逃跑,谁知道我打出了它的魂魄。如此,狐狸抓到了,这躯体也就成了无魂的壳子,跑尽了自然就死了。却不关花公子的事。”
“原是如此。”
“不过,能否让老道看看这锁灵囊?”
老道士直勾勾盯着湛伯秀高举在手的小东西,月光底下,花绮罗从头到脚镂金错彩的,锁灵囊并没有显出什么华贵。只是如果凑近了细细瞧,这东西灵力充沛,正是个有价无市的极品灵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就这个?”
“是是是。”
“不给,又不是你的。”
“你……”
湛伯秀无视道人眼中贪婪的精光,转眼瞪着花绮罗,这小子向来好命,这回又叫他给逃了。瞪着瞪着,又发现花绮罗左边眼圈显出青伤,想到一定是被人打了,又高兴起来,对了,白天的白衣仙家怎么不在。
“花绮罗,你眼睛怎么了,是不是仙家嫌弃,给了两锤?!”
“tui!”
“该死的狗!”
“阿秀,秀秀,表弟……”
风过水月亭,金樽酒满,一室清香。
天莲道人最终被湛夫人劝下,想了想半夜走路,倒不如歇一晚明天蹭顿饭再走。左右票子就在身上,也跑不了。
什么?你说邪祟?狐狸老演员了,天莲道人才不信这些。
为了感恩六百金,天莲道人还提供了全套善后服务。
他神秘兮兮,从怀里摸出一张符,咬破指尖点血。将符纸叠作三角,要湛夫人放进荷包里,殷殷嘱托:
虽然狐妖已除,但邪气尚未尽清。
夫人,今后三天,一入夜孤身独卧,谁来,都莫起身,莫叫她进房。
侍女也不行吗?
不行,那五多化作狐狸,却正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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