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过这样的日子。穿着丝做的衣服,头发梳得亮亮的,人被养得胖胖白白的,连手上都甚至没有冻疮留下的疤。
可是小海女却不高兴。她穿着新衣服,扎着小辫儿,要哭不哭的。她母亲嫌她这样拉着个脸碍眼,让她见了人以后就把她赶出去玩了。
“我当时只觉得她突然高高在上了,气不打一处来。我酸酸地说她‘原来你是要去城里做大姑娘了,以后就再也不用跟我们这群土孩子玩了吧’,说得那叫一个尖酸。”丁奶奶笑了下,自嘲那一点点没来由的小孩子的眼皮子浅浅的恶意,“你猜她怎么着?她没回嘴。小海女最厉害的就是骂人,我们从来没吵赢过她,可那天,她一句话都没回,只是走过来,塞给我一个盒子。”
那是一盒马油膏。马油膏涂在皮肤上,会变得热热暖暖的,冬天防冻疮,平时可以治风湿。是主岛上的人送给她们家的。只是一个盒子而已,上面就又是描着红又是贴着贝壳里面亮闪闪的东西的。难道里面的马油膏就比她们村里人自制的羊油膏要好吗?又不是什么天上来的东西!
“我们家人都有风湿病,一到下雨,一家人都会疼。既然大人能忍,也就没人顾得了我了。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只是她这样悄悄塞给我,我一看那盒子,就觉得又羞又怒——她凭什么可怜我啊?”
她当场就给扔了。
那盒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摔破了角,那些精致的花纹都磕掉了。
“小海女看着我,眼睛一下就红了。”
丁奶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轻到几乎要被风吹散:“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然后呢?”方好焦急地问。
“后来...我没心没肺地一年年长大,等我突然明白了那些事情,家里也开始变得更好,我一直想着要去主岛看看她,跟她聊聊以前的事情,战争开始了。”
“然后就是饥荒,也不知道为什么,连鱼都不见了,我们连山上的树都啃光了。再后来...小海女的家人也都接连饿死。她娘就饿死在山上,肚子涨得好大。别的伙伴也有死掉的。我倒是幸运地活了下来。很多人也活下来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只剩风拂过窗帘的声音。
方好的心跟着苦了起来。
“我这一生,也不是没走出过岛。”丁奶奶看着方好,眼神带着一种历经波涛后的澄明,“可是,不论我已经走了多远,我总是梦见那个下午,石坝上晒着鱼网,小海女穿着粉裙子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只盒子。”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金镯子的事情,而是这样一桩让人悲伤的往事。
“她还记得我吗?她会像我这样后悔一样难过吗?”丁奶奶摇摇头,“我真的是老了,每天脑子里都在发晕。好的事情不记得,只记得这些事。”
“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啦?”丁奶奶有些愧疚地说。
“别这么说,怎么会呢?”方好赶紧摆手,声音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急,她苦笑了一下,“其实我还真的以为,是我帮助了您…原来是这样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垂下眼,比丁奶奶看上去还难过:“而且就算想起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坏的东西一点没少。”
她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方好真的以为是自己的那些花儿让丁奶奶平静了下来,然后就像故事里常出现的那些奇迹一样——哗地一下,丁奶奶就从平静中获得了力量,找到了一些完整的记忆,于是不再忙乱地到处找寻。
丁奶奶却爽朗地笑起来:“你送的百合花,我很喜欢。那真香啊。我们这些人,很少买鲜花的。漫山遍野都是那些红的黄的野花,我们怎么会想到要去花钱买这种难伺候的小花呢?”
这说得方好更难为情了。
可她却起身,慢慢挪着步子,把那个小矮凳搬过来,坐下后弯下腰,从床底最深处的那只老式木柜里摸出一个盒子。盒子包着油布,边角磨得发白,她撩开油布,手指轻轻一掀,打开了盖子。
那一瞬间,一股淡淡的油墨味儿混合着时间久远的香气扑面而来。
“你闻闻,这就是当年的味道。”丁奶奶低笑着,像是给方好介绍什么稀罕宝贝,“你别嫌我这个老太太念旧啊,我就是想留着。”
“也幸好我一直留着了。”丁奶奶轻声说。
那被精心放在盒子最上方的,是一朵干瘪了的百合花,被细心地压在一张泛黄的信纸上。花瓣已经脆得发硬,蜷缩成小小一片,却还能看出它曾经洁白、饱满的模样。
“这是她婚礼上戴的花。小海女自己说的。”
方好惊讶地抬起头,丁奶奶却只是笑,像是终于等到了能说出口的时机:“那户人家把她买过去,指使她做粗活,她啥都要干。活儿比我们这里的活儿要少一些,但毕竟不是自己家,日子其实不比岛上轻省。”
“但她说,好在那家的小孩要读书,她就跟着学。没老师,就偷听。没纸笔,就用手指蘸着水在手心上写。”
“后来,她结婚了,就是和那户人家的男儿,那个男的和她一样大,性子弱身体也不好,也说不上话。”
“这封信,就是她结婚后几天写的。花是婚礼那天她戴的,她说,其它的东西都是夫家的,她动不了,但这花…因为不值钱,所以她开口要,就给她了,她就寄给了我们。”
可是她们这群小孩子哪儿有识字的啊,于是全都跑去找村里唯一一个认字的石匠工,让他给念一念。
“她还给我寄了马油膏。”丁奶奶说着,从盒子底层捧出一个圆形铁盒,铁皮上锈迹斑斑,却还能隐隐看出“某某药房”的字样。这个盒子确实没有一开始小海女给她的那个精美贵重,但依然是管用的好东西。
丁奶奶笑了一下,笑里带着点不敢相信的愧意:“她都那样了,还想着我。”
“而且她也一点没变,她就是炫耀她会写字了呢。”丁奶奶一摆手。
“所以我一闻到你那百合花,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啊,糊涂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更多,我老是一直在那种心情里打转,总感觉她再也不回到这片土地,就是因为和我置气——我真的不记得为什么讨厌她了。我们真奇怪啊,我们应该是好朋友才对的。”丁奶奶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也是对岁月交代,“可是现在我想起来了,她原谅我了,我们后面还通过信。”
丁奶奶又捧出几封信,这是她用手画的信。她不好意思让别人代写出来她的心情,所以她就画出来。这张上是一个小女孩趴在水井旁洗衣屋,那张是小女孩在海边蹲着挖蛤蜊。
而小海女的回信,也不再是文绉绉的信件,而是一样的简笔画成的小人和事情。
一个同样大小的小女孩在深门大院里,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之外的那一片海上所有曾经自由自在的时光。
[狗头叼玫瑰][红心]百合的花语是:告别,平静,也表达一种自信与温暖的力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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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马油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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