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县有史以来最残忍的连环凶杀案,起于深秋,止于初冬。虽然告破,余波不绝。
民间轰轰烈烈地议论了月余,细数四起案件的前因后果,更添油加醋,扩充了许多细节,编成话本、曲子,传遍茶楼、书场。
杀人者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芸娘红颜薄命,又令人唏嘘。
闻大人人走茶凉,他带来的闻妖使者和保镖也就地解散。百姓们欢欣鼓舞,专门请了锣鼓队龙舟队,在玉川上点灯奏乐,夹道欢送,场面之热闹,堪比元宵佳节。
唯有徐知县笑不出来。上官死在本县,他自然要受牵连。据传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有一艘满载礼物的商船,沿着玉川,悄悄驶向随元府,再也没有回来。之后不久,朝廷下旨,将徐知县降职半级,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徐大人不得不暂别酒楼欢场,每日都去县衙点卯,以示办公勤勉,恪尽职守。日子一长,圆脸蛋上的油光少了,引以为傲的将军肚也瘪了下去。
县衙里来不及处理的事,原本可以交给别人办的,如今全部扔给沈灵均。最好他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无暇钻牛角尖,说什么翻查旧案的蠢话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傻子才会去做。
一日,徐知县的侄子前来拜会,看到叔父眉宇间似有忧色,便问他为何事发愁。
徐知县沉默不语,手里把玩着一对金貔貅。
侄子心领神会,献上一则妙计。
小寒那日,南安县降下今冬第一场雪。
雪粒细小,飘在空中时还看得见,落到地上就无影无踪了。下了半天,只有庆真楼最高的屋脊上积起一星半点的白色。
曹掌柜一清早打开大门,就看到徐府的马车停在濡湿的街道上。
徐知县由家丁搀扶下了车。后面还跟着面无表情的沈灵均。
曹掌柜大感奇怪,哪有人一大早来酒楼的。
他满面堆笑迎上去,“老哥哥,今天来点什么?”
徐知县一改往日的亲切,横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曹掌柜赶紧命人收拾雅间,点香奉茶,徐知县正襟危坐半晌,沉声道,“曹掌柜,你包庇罪犯,致使同知大人命丧本县,该当何罪?”
“小人何曾包庇罪犯?”
“栖音是你乐班的琴师,用来杀人的琴弦也出自你庆真楼,你如何脱得了干系?”
“天地良心啊!那栖音是个疯子,疯子行事,旁人怎能预料?何况此事一出,客人们都吓得都不敢来了,酒楼的生意活活少了一半,我还无处伸冤呢!”
曹掌柜说到激动处,拽住徐知县的袍袖,“徐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爷,要替小民做主啊!”
徐知县一甩袖子,“休得攀扯!”
曹掌柜暗暗心惊,看这架势,是要翻脸不认人了。
沈灵均道,“栖音虽已伏诛,但他用过的琴弦出自庆真楼,此间或许还有妖邪之物。”
徐知县道,“好!从即刻起,查封庆真楼,直到肃清妖邪为止。”
曹掌柜的脸拉长了一寸,面皮之下,隐隐透出一层绿光。“徐大人,朝廷有令,小民不敢违背。只是这间酒楼经营多年,是小民一生的心血。“
他摸出一块羊脂玉佩,塞在徐知县手中,“不知此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知县将玉佩摩挲一遍,啪地摔在桌上。“你把本官当什么人了?!”
曹掌柜懵了。能是什么人?贪财好色,好吃懒做之人。自从这胖子到任南安县,曹掌柜花钱如流水,鞍前马后、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前前后后用于打点的银子加起来,都可以再盖一个庆真楼了。
徐知县正色道,“若查实并无妖邪,酒楼自会重新开门。你耐心等待便可。”
曹掌柜眼珠子转了一圈,看向沈灵均,“有没有妖邪,想必由沈大人定夺?”
沈灵均目光如电,“曹掌柜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坦白直言。”
曹掌柜脸上肌肉抖动,“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徐知县道,“你若是等不了,也可以现在就把酒楼卖出去。“
曹掌柜冷笑一声,“庆真楼价值千金,只怕无人肯出价。”
“价值千金?哈哈,依我看,五百两银子也就够了。你若寻不着买家,本官可以帮你找。”
曹掌柜恍然大悟。原来狗官打的是这个主意。
什么包庇人犯、查封酒楼,全是幌子,他这一回被案子牵连,降职罚俸,银钱上亏空不小,竟把算盘打到庆真楼来了。
“听大人的意思,买家已备好银子了?”
徐知县翻过手掌,拍了拍他的肩,“曹老弟啊,你我相交多年,我也是为你着想。庆真楼如今沾了凶案,百姓们避之不及。这烫手山芋,扔给别人,岂不甚好?你喜欢开酒楼,另开一间不就得了。到时候,我带人去给你捧场。”
曹掌柜把牙咬得咯咯响,“若我不答应呢?”
“若不答应,你就等着来年冬天再开门吧!”
曹掌柜气得浑身颤抖,目光乱转。这屋内一桌一几、一器一物,处处都是精心布置。庆真楼上下三层,八十六间房间皆是如此。要他一朝舍去,无异于剖心剜骨。
他的声音渐渐变尖,“徐大人,此事当真不能再通融了?”
徐知县晃着硕大的脑袋,“不能。”
曹掌柜的头低了下去,身形渐渐起了变化,衣料下面,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蠕动。
突然,他的身体不见了。衣襟之下,一大簇碧绿的草茎激射而出,牢牢缠住徐知县的脖子。
徐知县还来不及喊出声,喉咙已被扼住,手中茶杯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沈灵均目光一凝,拔剑出鞘,向曹掌柜砍去,曹掌柜轻飘飘地一闪,身形绕到另一侧,草茎狠狠收紧。
徐知县呼吸不畅,双手乱挥,连舌头都伸了出来。
沈灵均怒喝,“妖孽,你以为扼死了徐大人,还逃得出去吗?”
曹掌柜发出刺耳的尖啸,“逃?我为什么要逃?我要把所有人杀个干净。”
绿色丝绦暴长,如同一道瀑布,朝他面门扑来。沈灵均的剑锋划过一个圆圈,劈开瀑布,屋中顿时草籽漫天。
草茎像斩不尽似的,一层一层围上来,斩妖剑舞出的圆圈越缩越小,最后只能勉强护住周身。
徐知县胖大的身子被草茎捆住,吊上了房梁,初时还挣扎几下,后来手脚渐渐瘫软下来。曹掌柜攀在房梁上,露出半张脸,桀桀怪笑。
沈灵均轻叱一声,一股烈火自掌心燃起,顺着草茎一路延烧,屋子瞬间沦为火海。
曹掌柜狂吼之下,挥动身子,火星四溅,甩得到处都是。
沈灵均护住头脸,使开屠龙剑法,疾风过处,吊着徐知县的草茎剧烈摇晃,把他摔了下来。
他无暇查看徐大人是死是活,全力攻向曹掌柜。砍下来的草籽在地上铺成一条厚毯子。
一人一妖相持许久,沈灵均的剑气越来越凌厉,后招连绵不绝。曹掌柜不再恋战,尖啸一声,千万条碧绿丝绦从窗口和屋顶的缝隙中逃了出去。
沈灵均浑身被汗湿透,喘息未定,低头一看,草籽已经没过自己的小腿,徐知县胖大的身子埋在草里,满面焦黑,只露出口鼻。
他赶紧拨开草籽,扶起徐知县,所幸还有鼻息。伸手抵在胸口,运起法力,过了片刻,徐知县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妖……有妖!曹掌柜竟然是妖!”
“大人稍安勿躁。”
“你将他打死没有?”
“没有。”
徐大人惊惧之下,浑身抖个不停,“我跟他称兄道弟这么多年……竟然一无所觉……”
沈灵均眉头紧锁。刚才曹掌柜现出真身,他才察觉到妖气。平日里,哪怕同席而坐,也没有一丝妖气溢出。
正因如此,他虽然对曹掌柜早有怀疑,却迟迟没有出手。
此妖竟能隐藏气息。他既已逃走,再要追踪他,可就难了。
季月伸手接了半天,铅灰色的天空只洒下些细小的雪籽,落入掌心便化了。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人间的雪太小了。若在妖界,每逢冬季,厚厚的积雪落满整座浮玉山,具区泽上犹如盖了条白毯子。
她是月季花修成的妖,春夏秋三季月月开花,唯独冬天休眠。
别看冰雪寒冷,下面的土地却是暖融融的。泥土盖过头,安心地睡上两个月,来年又是开花的好时节。
妖界的冬天原本是很太平的,直到去年,绿牡丹那个恶妖把她从积雪里扒拉出来,狠狠地打了一架。
那场架打得惨烈,季月如今想起来,枝干还隐隐作痛。
往事不堪回首。
今年冬天滞留人间,只好在此冬眠了。
这里没有厚厚的雪盖住泥土,只能学着人类的样子,盖棉被取暖。她跑了几趟棉花铺,抱回来五床厚厚的大被子。又跑了一趟铁匠铺,找王师傅定制了一把大铜锁。
然后喜滋滋地告诉每个认识的人,自己要躺平三个月,中间不起床,不喝水,不进食。
大多数人哈哈大笑,根本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少数人表示怀疑,认为她会渴死饿死,还有好心人主动提出要上门来照看她。
韩思年学问比别人深,想得比别人多,一惊一乍地问她,是不是在修炼一种特殊的内功心法,龟息功。他捧着手炉感慨,范老夫子是天下文宗之首,他的外孙女却不擅文,只习武,实在是叫人猜不透啊。
反应最奇怪的是沈灵均。他听她说要冬眠,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呆立了半晌,眼中闪过惊讶、迷茫、欣喜,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三个月后,还醒得过来吗?”
“当然会醒!”她冷然道,“冬眠又不是死掉。”
来年春天,她可是要按时开花的。
他弯起唇角,“那,三个月后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笑得特别开心。好像下棋时占得了先手。
小寒,便是季月选定的冬眠吉日。
她拿出那把大铜锁,将琳琅阁的大门锁死。
把屋子收拾干净,所有的东西分门别类,放置妥当,最后检查了一遍存着水和土的陶罐。封口完好,万无一失。
惬意地往床上一躺,在自己身上盖了五层厚厚的棉被。
冬日休眠,顺应天时。眼睛一合上,便有昏沉睡意袭来。
梦里有泠泠山间清风,盈盈水中明月,有香甜松软的泥土,跳动不息的清泉,还有繁华街市、万家灯火、螃蟹、年糕、提着剑的白衣人……
“砰!”
头顶传来异响。有人上房揭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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