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晚饭用罢,驿馆来人收拾碗筷时,驿丞也一同前来,殷勤地问是否有不周之处。
庄和初一面有气无力地咳着,一面谢过驿丞关照,只说要先歇歇,房里灯火不熄,有事随时可以来唤他。
驿丞眼见着这人一副咳得人快都要碎了的样子,连声保证无事不会搅扰,请他安心歇息。
四围彻底清静下来,两人又做足了更衣就寝的动静,才在床榻上拥着被子看起那册药典。
床帐垂落,庄和初倚坐床头执册翻看,千钟掌灯凑在旁边,庄和初翻到哪处,她也随着看到哪处
药典上的字虽都端端正正,但一页里千钟能认识的字毕竟有限,尤其那些解释药性的话好像念咒似的,就算能整句认下来,也全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很快眼前的一页里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庄和初还没翻页,千钟就在纸页间随意打量着。
庄和初接连翻过两页,到底光线昏暗,不由得往千钟处凑近些,抬眼间,目光不经意在千钟面上掠过,不禁一顿。
那眉头如吹皱的一汪春水,让人无法视而不见。
“怎么?”庄和初轻声问。
冷不防的一问,千钟一时没明白,懵然抬头,就听庄和初又问,“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他既问了,千钟还是小声答他,“只是觉得这书,和您拿给看我的那些,不大一样。”
庄和初记得,当日从十七楼拿给她的是些名仕传记、历代传奇,都是些容易读进去,与药典自是不同。
但从适才那汪春水的皱痕间,庄和初隐约觉得,她说的不一样,该还不是这些。
是以庄和初又问:“如何不一样?”
她也只是目光在一页上停留久了,干掌着灯无聊,胡乱琢磨点什么打发空闲,庄和初忽然问到这样的细处,千钟直觉得是自己无端瞎想,扰了他办正事,忙摇摇头,把灯掌好。
“我也说不好……只是一晃眼有个感觉。许是我见的书本太少,少见过怪了,您别被我扰着了,您快接着看吧。”
庄和初全然没有被打断思绪的不悦,反倒越发耐心问:“是怎样的感觉,可以与我说说吗?”
千钟心中愧恼,灯台执在手上不由得微微颤动。
手上只是细微的颤动,便惹得满帐间掀起一阵阵光影波澜。
“就是……”千钟忙着用双手将灯台执稳,越急着想尽快说个明白,把这篇揭过去,越是攒不出个像样的囫囵话,“这书,瞧着,头重脚轻的。”
头重脚轻?
庄和初微一怔,垂眸再看,忽而失笑。
千钟被他笑得脸上一热,两手掌着灯都稳不住摇荡的灯影了,“我、我就是瞎说,大人别怪罪,能让您听个笑话,也是我一桩功德了。”
庄和初仍弯着笑,低低道,“我是笑自己目光短浅了,还是县主眼光长远。”
“您快别消遣我了!”要不是手里掌着灯台,千钟直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去。
庄和初执起那药典,往千钟面前送了送。
“书页留白,上宽下窄,是谓天头与地角。因着自上而下书写,一段终了,余处空白皆集中于下部,故上部留白多些,更显平衡舒适,且也便于做眉批之用。”
千钟半懂半不懂地听着,就见庄和初手指在眼前纸页上下两道空白处掠了掠。
“若是天头、地角等宽,是以失了平衡。便是你说的,头重脚轻。”
常日读书惯了,庄和初拿过自然而然先被上面的字夺了视线,若非千钟这一句点破,他至少也要待通览之后,才会留意到这处了。
千钟一时还想不通这里头是个什么玄机,但也听得明白,庄和初当真不是逗她玩的,不禁来了精神,忙小心执着灯台紧凑过来,盯着庄和初示意之处看看。
“这药典就是天头、地角一样宽的!那,这又是个什么意思呀?”
“那便是说,这册药典要将天头、地角排布得一样宽,看着才是均衡的。”
这话乍听有点绕,但反过来一想也不难明白,千钟恍然,“这就是说,这册药典里,下面这些白的地处,其实也是有字的?”
白处全填满,天地等宽,那就完全不怪了。
见庄和初轻点了头,千钟得了鼓舞,精神一振,忽又灵光一现。
“我想起来了——”
激动间险些高了声,千钟忙一收声,又往庄和初身旁挨了挨。驿馆值房的床榻本就不宽,两人近了又近,千钟几乎是凑到庄和初耳边说话了。
“大人,我记得您那《千秋英雄谱》里讲过,有样江湖戏法,字写在纸上,干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火一烤,又能显出字迹来。之前南绥给您通消息,那藏在琴谱里的话,不就是用了《千秋英雄谱》解的吗?这白处,会不会也是用的这里头的法子?”
应该不是如此。
若南绥先前没有用过《千秋英雄谱》解暗语,眼前这留白处倒大有可能是用了这法子掩藏字迹,反倒是因为之前用过,且传信之事已被裕王觉察,再用这书稿,就要冒极大的风险。
不是冒险定然不成,而是没这个必要。
可直扑进耳中的温热气息里分明含着跃跃欲试,庄和初略想了想,还是没一口否定。
“不无可能。”
听他这么一说,千钟忙将灯台凑过来,庄和初拈起一页,将留白处不远不近地置于灯焰上,细细烘烤了好几个来回。
仍是空白一片。
千钟眉眼间才掠过一丝泄气,庄和初已道:“能排除一种可能,也是进益。”
这话是宽慰的话,柔柔地递进千钟耳中,却让千钟忽地一醒。
在烤这纸页前,这人该就已经料到是这么个结果了,他还同她一起试,是记着出门前她与他说的那话,有心处处留给她历练的机会。
如此要紧的事捧在手上,他心里竟还有一处为她念着。
不知是不是被手上的灯焰烘的,千钟直觉得脸上阵阵发热,忙道:“还是、还是您来思量吧,这么要紧的事,我不与您打岔了。要不……我还是挪个几案来放灯台吧——”
千钟说着便起身越过庄和初,要掀帐子下床去,庄和初忙一伸手,在她腰间一拦。
“你提点了我天头、地角间的蹊跷,怎算是打岔?这里不比家中,炭火没有那么暖,这样下床去受了寒,下个月月事再至,可又要受苦了。”
千钟闻言一转眼,入目便是庄和初匆忙抬手间略略敞开的中衣襟怀。
他可不只宽了外袍,衣衫单薄,衣襟下还有道久久未愈的伤处,只怕折腾一遭也要叫寒气扑了他。
千钟忙缩身回了帐里,“我听大人的。”
千钟回身时,庄和初抬手帮她挡了挡已撩开的帐子,以防缩手回来时被灯焰掠到。
欲落手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外面,忽地一定。
他与千钟宽下的外衣都搭放在床榻近旁的屏风上,解下的衣带也搭在上面,这一眼扫过去,正看到系在衣带上一并解下的他的荷包。
那只荷包……
千钟刚缩回去,就见庄和初转手将那册药典一搁,自己推开被子下了床。
“大人——”千钟不敢大声唤,才一出声就闭了口。
一阵响动后,庄和初很快回来,手中竟端了她适才想下床去挪的矮几,矮几上还置了一副笔墨,几页空白纸笺。
安顿了矮几,上床来重又落好帐幔,庄和初便让千钟将手中灯台搁下,转将那册药典交给她,请她在旁为他从头开始一页页翻动。
千钟不解,却也二话不说,依言照做。
她两手捧着药典展在一旁,庄和初看一页,便在手下空白纸笺上画下几道长短不一的竖线,他点头,她便翻页。
如此一直翻到最后,庄和初终于停了笔,千钟也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
“暗语。”庄和初轻道,“之前百里靖送药典来,似是闲谈了一句画竹子的话,只是最后那话拐到奚落李惟昭身上,我竟一时没有领会,她是在暗示我学习画竹之法。”
“画竹子?”千钟更不明白了。
“竹枝上细节极多,初学画竹,易将视线驻留在刻画微末之处,反失了形态把握,是以学画竹时,一个诀窍便是观察竹影。是虚影,亦是真形。”
画竹子的事,千钟还是不明白,但她已然明白了庄和初画的这些竖线是些什么,“您画的这些,就是这药典里每列空白的形状?”
庄和初点头。
与文字间杂着,还不觉得什么,一处处单剔出来,长长短短,并排着凑在一块,千钟自庄和初身旁侧面看去,目光略转,由竖转横,恍然顿悟。
“这是……卦象?!”
药典一共分了八篇,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顺序而列,刚好覆满全册,这回该是十拿九稳了。
庄和初还是道:“再与我一同试试看?”
有言在先,排除一样错处,也是进益,庄和初相邀,千钟便不推却,与庄和初一同略试几道解法,便试出了一种可以连贯语意的字列。
庄和初誊录出十二个字就停了笔。
十二个字,说的都是打仗的事,正都在《千秋英雄谱》里认过,千钟试了几个断法,试出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句子。
——宁王折戟,王兄枉死,有鬼勾结。
后面的且不论是怎么回事,前头这四个字,这些年在皇城里,只有一个意思。
“宁王折戟……”千钟诧异地低低念出声,“这是说,当年皇上还是宁王的时候,在南绥手里吃了暗亏的那一仗?之前在大皇子府里拿下玉轻容的时候,裕王还提过这事呢。”
玉轻容?
庄和初眼前恍然一亮。
他方才停了笔,不是因为暗语已解完,只是余下几组卦象,再按照两卦一组,一卦定篇章,一卦择第几字的解法,解出的字竟完全无法顺接前句了。
往当日玉轻容的事上想想,余下这些,倒还有另一种解法。
“后面这些,换个法子查,仍是两卦一组,一卦定篇章,另一卦定此篇第几味药。劳你翻翻看。”
千钟忙照庄和初说法的解法一一为他翻页,看着庄和初提笔录下一串药名。
甫一录罢,庄和初便轻叹出声。
果然。
“这方子,便是当日玉轻容身上涂的那种南绥毒药。”
裕王:这熟悉的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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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第 1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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