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否定其他人对太子的考量,可是他们从未跟他商量过就擅自下了死手。
魏宣深吸了口气,“无论如何漪漪是无辜的,你们这种做法是否有违君子之道?”
“谁不无辜?”江祺双目赤红,指着角落众人,“他媳妇不无辜吗?他爹娘不无辜吗?他为了保护太子断了一臂,他不无辜吗?”
追随先太子的人,谁不是抛头颅洒热血豁出身家性命?
为什么要让薛兰漪这个不稳定因素接近太子?
太子有分毫差池,他们这些年的牺牲又算什么?
“太子将来必会重新起势,重兴新法,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坏了大计。”
江祺不是不能理解魏宣的难,所以他们才没把绑架薛兰漪,威胁魏璋的计划告知他。
他拍了拍魏宣的肩膀,“断尾方能求生,李昭阳已经背叛了我们,你只当她死了吧。”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离开了。
没有人对明日黄花的李昭阳感兴趣,只有魏宣孤身站着。
窗前,斑驳的树影摇曳,晃得他生了青胡茬的脸忽明忽暗。
良久,讷讷出声,“她分明,还活着。”
他不会放弃她。
夕阳西落,魏宣拍了拍肩头的尘埃,给众人留下一封信,离开木屋,往盛京的方向去。
“魏璋明日纳妾,你应该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身后响起周钰的声音。
紫衣郎君抱臂倚靠在树下,叫住了他。
魏宣回望。
他当然知道城中重重陷阱在等着他。
可是,漪漪现在里外不是人。
太子党弃她,魏璋骗她。
她身旁空无一人,他必须走到她面前,站在她身边。
“我自有办法带漪漪走。”
魏宣颔首以礼,“劳烦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带太子和元懿公主回西境,以待来日。”
太子这三年一直跟魏宣生活在西境。
此次回京,是因为大家觉得时机成熟,联系到老太师,想借老太师的力量东山再起。
可眼下,魏璋已经把他们拦在了城门外,再贸然行进,得不偿失。
“让他们回去吧,你也回府,别再来了。”
说罢,魏宣朝烈日灼痛双眼的方向而去。
逆着光,孤身走进竹林深处。
“抱歉。”周钰扬声道。
他身后有周氏全族,所以早就不再追随太子了,自然也不能明面上帮魏宣太多。
他们一众人常讽刺魏璋卖友求荣,倒戈当今圣上。
但其实他们又是什么不屈不挠之辈呢?
当年挥斥方遒的少年,如今也只有魏宣未折脊骨了。
周钰不知他是在坚持新政的理想,还是在坚守昭阳的理想。
也许都有吧。
周钰一时感慨,却又无能为力,“若是……若是明日你不得归,我会帮你照料昭阳,起码保证她身体健康。”
魏宣停步,侧过头来浅浅一笑,“还有,长命百岁。”
恍如隔世之感袭来,周钰忽地模糊了视线,也笑:“是,长命百岁!”
他将手举过头顶,以举酒盏的姿势敬他独去的背影。
可惜他没有食指。
这动作看起来好滑稽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哑地自言自语,“祝我们的昭阳小郡主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祝我们的昭阳小郡主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耳边仿佛又响起五个少年明朗的祝祷声。
十多年前,秦河边竹轩内。
六只酒杯碰在一起。
周钰便是这般高举酒盏,一饮而尽,“祝昭阳生辰快乐,长命百岁啊!”
“周钰你怎么这么敷衍?你瞧瞧宣哥给昭阳写的生辰祝语,再看看阿璋,人不爱说话呢,都比你说得好!”
他们六人中,陆麟总是话最多的那一个,一天到晚仿佛总拿着个大喇叭对着他的耳朵指指点点絮絮叨叨。
他上树,陆麟也上树,他爬柱,陆麟也爬柱。
总之,就爱不停在他身后说要参他这个,参他那个。
谢青云呢,永远握着竹简奋笔疾书,什么都要记,恨不得把他们的窘事也全部撰进稿里。
魏璋最乖,小大人似得披着黑色披风,双手搭膝坐在竹亭角落,时不时压一压手,示意两边息怒。
至于魏宣,昭阳在哪,他就黏在哪,半刻舍不得分开。
周钰被陆麟唠叨得头疼,猴儿一般钻到了魏宣和昭阳中间,搭着魏宣的肩,冲着昭阳嬉笑,“小昭阳,你说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不好吗,怎么就敷衍了,陆麟就是没事找事对吧?”
“让你总逃课不好好温书,连句好听的吉祥话都凑不全,倒怪旁人。”
昭阳冲他皱了皱鼻子,“你们几个啊,每年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翻来覆去的陈词滥调,听都听烦了,今岁我要换一个愿望!”
“什么?”少年们齐声问。
人年少时好奇心总格外重,一个生日愿望,也能引得每个人眼神放光满怀期待。
昭阳扫视着一群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目光落在魏宣身上时,红了耳尖,“不说!”
少年们泄了口气,偏周钰最机敏,长长“哦~”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咱们小昭阳定是希望祁王不要将宣哥过继去王府对不对?”
祁王多年无嗣,看中魏宣,有意将魏宣过继过去。
可祁王是昭阳的亲姨夫,若是魏宣成了祁王继子,沾亲带故的,将来昭阳和魏宣的婚事多半会遇阻碍。
“小昭阳你恨嫁啦!”
“才不是!”昭阳又羞又愤,挥手打周钰。
周钰猴一般钻进竹林里,手臂挥舞着,“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大不了让阿璋替宣哥过继过去嘛!”
“咱们都大了,过继也不过是个名头,咱们的交情又不会变,阿璋不会介意的。”
“阿璋这么乖,哪里舍得兄嫂分离?对不对啊阿璋?”
三个少年纷纷加入了打趣的行列。
周钰、陆麟、谢青云在前面跑,昭阳、魏宣在后面追。
紫衣、黄裙、红裳张扬明艳,在绿林里来回穿梭,比盛夏的阳光还要惹眼。
坐在角落的魏璋紧绞着手指,双眼被刺得生疼……
少年魏璋揉了揉眼,场景变换。
竹林消散,落入眼帘的是昏暗寝房里,母亲魏氏慈爱的笑容。
“阿璋,你去祁王府以后就是小王爷啦,你与兄长一个小王爷,一个小公爷多好呀。”
魏氏将一个食盒递到魏璋手上,“即使阿璋去了王府,也还是娘的好儿子,阿宣的好弟弟,咱们母子三人的感情又不会变,反而阿璋还可以多得一份祁王夫妇的喜爱。”
小魏璋乖巧地双手提着食盒,垂下浓密的眼睫。
蒸笼里放着八只菌菇嫩笋包。
往常他的小蒸笼里都只有两三只包子稀疏放着,有时候还被翻过个儿,挑开过皮儿。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屉蒸笼可以蒸八只包子。
白白胖胖挤在一块儿,都快要溢出来了。
很好吃的样子。
“阿璋喜欢吃笋包,以后娘隔三差五就去王府送包子可好?”
魏璋点了点头,提着一笼白面包子去了祁王府。
后来,他住在祁王府看不到光的柴房里,透过窗户缝往外看。
日日夜夜,他怀里的包子发霉了,却再没等到更多好吃的包子。
反是黑暗中的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后脑勺,迫他仰头,将一个月没舍得吃的包子一个个塞进他嘴里。
“本妃要雄鹰,魏府却送只鹌鹑,是不把祁王府放在眼里吗?”
愤懑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八只生了虫长了毛的包子满满当当塞进他嘴里、喉咙里。
作呕。
酸腐的味道让胃里翻江倒海般作呕。
可魏璋的嘴被捂着,说不出话,也吐不出东西。
他不停地摆头挣扎。
原来,包子一点也不好吃。
他再也不要吃包子了。
以后谁给的包子,他都不要再吃
……
魏璋喉头剧烈地痉挛,猛地睁开睡眼。
天亮了,崇安堂里点着沉香。
珠帘另一边,薛兰漪正在梳妆,忽闻内室砰砰作响的声音,转头冲进来。
茶壶杯盏散落一地,魏璋趴在床榻边沿,脖颈赤红,青筋凸起,仿佛窒息一般。
“云谏!”
薛兰漪蹲身去扶。
指尖甫一触到他的肩头,铁钳般的掌反手扣住薛兰漪的脖颈,将她抵在了床栏上。
魏璋目色狠绝,虎口越收越紧。
薛兰漪呼吸不畅,胭脂也盖不住苍白的脸色。
随后赶到的喜婆和丫鬟们见到如此失态的世子,险些惊叫出声。
薛兰漪凭着一丝意识摇了摇头,示意众人噤声退去。
珠帘垂落,掩住了魏璋的狼狈。
薛兰漪的手才无力搭上他的虎口,“云、云谏,都是梦,都是梦……我在呢,没事了。”
断断续续的气息喷洒在魏璋手背。
魏璋指骨一颤,青筋渐渐隐没下去。
薛兰漪一直知道魏璋有心疾。
他曾在她面前发作几次,起初薛兰漪被吓得无所适从,有一次她意外听见他嘴里呢喃了一句“都是骗子……”
在那一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男人,喉间些微哽咽。
薛兰漪不知他发生过什么,但知道他心里有个缺口。
她将他的手拉到脸侧,轻蹭着他的掌心,让他感受她的存在,“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余生作注。”
她的话轻柔得好似一阵春风,吹开眼底氤氲的雾霾。
但风是无痕的。
她又再说那些虚无缥缈的誓言了。
魏璋的脸上习惯性闪过一丝讥诮与不信任。
可薛兰漪分明感觉他气息平稳了许多,皮肤的赤红也褪去了。
他真的不喜欢她的话吗?
薛兰漪握住他冰冷的指尖,一遍遍笃定重复:“无论遇到什么事,云谏都要相信: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薛兰漪永远不会抛弃魏云谏……”
她的唇不停开合。
唇形饱满,牡丹红的唇脂涂了一半,嘴角挂着一滴血珠。
那是方才薛兰漪手忙脚乱赶过来时,口脂笺划破了嘴留下的伤口。
血珠伴随着她的话,在魏璋眼前不停地晃啊晃。
最终,血珠顺唇角滚下,滑入魏璋掌心。
是热的,暖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滋味在魏璋心脉游走。
眼见又一滴血从嘴角滴渗出,魏璋忽地俯身将其卷入了口中。
他第一次主动贴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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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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