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宋玉才得了消息,果真第一时间就赶去见谢灵均。只是时候到得不巧,谢灵均正睡着,朱进便不肯打扰,让宋玉才等到快晌午才见到主公。
谢灵均的烧热好了许多,脸上的红晕也褪去,显得有些发白。若不仔细瞧,一般人还真瞧不出他的病态。再者他清醒的时候,总是镇定而稳重的,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倒显得他气度不凡,精气神极好。
宋玉才自然没看出谢灵均身体不虞,只当闭门称病是对方的计策,简短寒暄两句,他便说到正事上:“王爷此举,是想借力打力?”
谢灵均看了他一眼,并未开口,那眼神仿佛在说继续。
宋玉才便继续道:“肖志高之死与贪墨案脱不了干系,自然少不了韩党的手笔,而死在大理寺,便牵扯了李崇珏。李崇珏是刘侍中的嫡系,他昨夜派亲信来王府,必然是打了主意的,殊不知王爷不由他想,眼下撒手不管了,倒只能让刘侍中去处置了。”
“刘秉熙是个老滑头,他必然也要推脱出去。”谢灵均想到此处,便觉得心头滞了一口气,那一句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犹在耳侧,“无论这人是谁杀的,他都成功地搅弄了这一城风雨。”
“王爷不沾手最好,这两件案子本来就是冲着您来的,如今好不容易脱开身,岂能再重入旋涡?”宋玉才思及朝会上发生的事情,至今仍然感到不真实,“即便只是明面上,也好过被当成活靶子。”
“只是肖志高死了,几百万两银子没了线索,恐怕是个大隐患吧。”宋玉才偷偷打量了一眼谢灵均的神色。
谢灵均垂眸望着香炉上飘出的烟,香里混着檀香,人如寺庙中的神佛,冷漠却又无端显出几分悲悯来。
“韩中涣还是得一查到底。”谢灵均忽然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宋玉才了然,他早已听闻朝会上发生的种种,少年帝王偏着心站在摄政王这边,一心一意维护,甚至当堂动起手来,丝毫不给朝臣半分面子,这番做派倒教他从前那些猜测,都显得太过小人之心了。
“眼下韩党因贪墨案已深陷其中,这案子的起因在苏开真,想必严大相公一脉也不能置身事外,昨夜再牵扯一个大理寺,刘侍中便撇不开关系。王爷您称病不出,倒可以看这三家如何作为,另有出了这事,必然将薛文重遇刺一事压了一头下去。”
宋玉才谨慎分析着,他的脑子转得极快,薛文重于京外遇刺,嫌疑落在了京畿兵权之上,掌控京畿营的裴庆衔自然首当其冲。原本贪墨案有了认罪犯人,便要盖棺定论了,韩中涣几乎要隐形而去,可谁知林将军当堂提了粮草之事,以越州粮仓做引子,倒是让摄政王有了清查户部的由头。
军妓案争的是京畿兵权,本应打得热火朝天,而今肖志高之死闹这么大,苏开真查出来的贪墨差缺倒成了瞩目之所在,几百万两银子没了去处,若还与军妓案有牵扯的话……
宋玉才思绪飘开了一瞬,他望着谢灵均静默如神祇一般的脸,到底还是不作深想,他这位主君智多近妖,既然有法子救林将军,自然也有法子帮裴将军。
这洛京城的风雨从来没停过,如沸水一般蒸腾,只差突破一个临界点就要喷涌而出,而摄政王按住了这个临界点,只让他们暗流涌动。就算摄政王能只手遮天,想必也不至于洞察人心至如此地步,可偶尔看着那张淡漠的脸庞,却又觉得一切都在这位年轻男人的掌控之中,他莫不是早有预料?
“只是为何急着让肖志高闭嘴,除非他身后还有更重要的秘密,这秘密重要得能丢弃一个户部尚书……”宋玉才缓慢而艰难地猜测道。
谢灵均微微歪着头,他伸出修长的五指去捕捉那似有若无的香料烟气,那一缕缕轻烟穿过他的指缝,消散于空气之中,如同手中沙水中月,最后一场空罢了。
手心残存着热度,他其实没怎么仔细听宋玉才的话。他只是在想,这一炉香中檀香的分量太重,应该改改才好。否则他昨夜必不至于亲自奔去了大理寺,到底是受香气蛊惑冲动了些。
“王爷。”宋玉才唤了一声,正待询问谢灵均的高见,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是朱长史陪着贵人进府了。
“陛下,你慢些。”朱进躬身哈腰地引着殷治穿过游廊,少年帝王步伐急切,这武成王府他再熟悉不过,要不是顾着规矩,又有朱进半领半拦的,他早就冲进了谢灵均的书房。
“陛下,还是让小人去通禀王爷一声吧。”朱进不敢拦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尽管王爷吩咐了不见客,可一国之君要进门探望,他又岂能阻拦?只能好说歹说,将人劝在了外头等候,自己转身去找谢灵均禀报了。
宋玉才等了一大晌午,好不容易见到谢灵均,本意是为了昨夜大理寺出事来讨个主张,谁料话没说两句,那位禁内的主子居然亲自来了。
他满腹话语顿时咽在了喉咙口,怎么小皇帝竟然会亲自来?朝堂上演的戏还不够,称病不过是闭门不出的借口,能劳动天子大驾?这会不会太过了一些?
宋玉才偷偷去瞧谢灵均的神情,似乎从摄政王的脸上也看到难以掩饰的惊讶。
谢灵均怔愣了一瞬,随后站起了身,如没事人一般,走到书房门口。门一打开,朱进就站在门外,恭敬道:“王爷,陛下到了。”
“听见了。”谢灵均的目光遥遥触及远处的殷治,隔了十余步的距离,少年仿佛多年未见,神情满是怀念地打量着王府里的一草一木,不曾意识到男人的注视。
“宋先生。”谢灵均回头对宋玉才说,“多谢先生前来探望,圣驾至此,不便久留先生了。”
宋玉才从善如流地告退,路过殷治时行了拜见礼,殷治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平身,毕竟每日向他行礼的人那么多,他不至于人人都要注意到的。
倒是这一转身,就瞧见了站在书房门口的谢灵均,一身天青色素袍,如墨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挽起,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配饰,却就那么站着,便让人挪不开眼,只觉得夺目得很。
殷治拔腿快步奔过去,“谢二哥哥。”待走近了,他又想起什么,突然慢下步伐,端起矜持的仪态来。他记得从前谢灵均教导过他,跑跑跳跳的过于不稳重,谢二哥哥不会喜欢的。
尚未走远的宋玉才听到这一声称呼,到底还是震惊于色,这两三年的时光,分明陛下已与摄政王逐渐疏远隔阂,可今日这情景,竟瞧不出半分,着实有些奇怪。
“摄政王,听说你病了,我把太医院的当值太医都领来了,给你好生瞧瞧。”殷治邀功似的说道,一挥手招呼随行的内侍小太监:“快,将糕点呈上来。”
还未进门落座,殷治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献宝似的将御膳房那些吃食一一列在了谢灵均面前。廊下站着一排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个个捧着手臂高的食盒,一层叠一层的,这些糕点若是摆出来,只怕连个小宴会都能安排了。
谢灵均淡淡扫过一眼,眼神平静地压过心底那一丝波澜,他让开一步,恭敬地做出了个请的姿势,态度极尽臣子之本分,说道:“陛下驾到,臣有失远迎,还请去花厅……”
“去什么花厅嘛,我就在你书房待着呗。”殷治不以为然,“先让太医们瞧瞧你的病,我看你脸色都白了。”
谢灵均生得白净,一般人还真瞧不出他的脸色如何,但殷治太熟悉这个人了。这么多年,哪怕经历了前世那么多的隔阂,到头来他还是下意识觉得,这个男人是最亲近最熟悉的。
殷治不由分说就拉过谢灵均的手,扯着就进了屋,这书房的陈设布置都还是老样子,殷治将人按在椅子上,一众的太医进来请安。
“摄政王身子弱,这次又病了,只怕要带出些陈年旧疾,你们可得好生治,治好了朕重重有赏。”殷治特地嘱咐道,“朕开私库赏你们。”
“陛下…… ”谢灵均不悦地想要反驳,哪知小屁孩伸手就喂过来一块糕点,笑嘻嘻道:“这枣泥糕加了蜂蜜的,很甜,你尝尝看。知道你心情不好,朝会上那么多人多可气,吃些甜的才会开心。”
摄政王的嘴被堵了个严严实实,总归在意体面,不愿拂了对方的面子,只得由着小皇帝的性子来。
一旁的朱进倒是高兴,王爷性子倔,不让请太医,又没什么胃口用膳,这会子让陛下治住了,到底是对身子有好处。甭管陛下为什么亲临王府探病,能改了王爷的犟性子,便是一桩好事。
“朱长史,朕还顺便带了些药材来,外头那两车你安排人收拾一下。”殷治吩咐道。
两车?朱进心里一惊,这是把宫里的药材都薅出来了么?他们家王爷还不至于到如此兴师动众的地步吧?可再一见满屋子的太医圣手,竟又觉得两车药材不是什么大事了。
殷治喂了蜂蜜枣泥糕,又掀开一个食盒,端出一碟绿豆糕来,“谢二哥哥,你再尝尝这个?”
“不必了。”谢灵均被迫吃了一整块糕点,脸色已然不大好,“陛下自己用吧,臣不爱吃这些。”
“你怎么会不爱吃?”殷治惊讶道,“谢二哥哥胡说,你分明最爱吃甜食,若不是老王爷管着你,你差点儿吃出蛀牙来,长史,你记得的吧?”
朱进哪里敢承认这些,没看见自家王爷的脸色都那样了,小时候的糗事都被抖搂出来,谁还不好个面子?于是朱进嗯嗯呀呀地糊弄过去,正准备溜走,又听殷治说道:“长史,你帮朕备些早膳来,朕肚饿得厉害。”
朱进一瞧这时辰,晌午了还用什么早膳,不禁问道:“陛下,小人替你备些午膳吧?”
“哎,朕饿得厉害,起床啥都没吃,先煮一碗清汤挂面来,让朕垫垫肚子吧。”殷治哀怨地说道。
谢灵均看了他一眼,凉凉地说了句:“这几大盒子的点心,陛下自己不吃?还劳烦我府里的厨子作甚?”
这语气,一听就带着刺,专程戳人肺管子的。在场的太医们进屋的没进屋的,以及捧着食盒的小太监们,个个都心惊起来,生怕陛下雷霆之怒。
岂料殷治咧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傻呼呼地笑道:“这点心是专程做给谢二哥哥你的啊,我怎么能吃了?自然你先尝过了,要是哪个不喜欢,我再帮你消灭掉,嘿嘿。”
谢灵均素有刁钻犀利的名声,曾在执政之初舌战群臣,心里有无数种讽刺反驳的话,但在看到少年傻不拉几的笑容后,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出口。
罢了,自个儿病了,精神不济就不同他计较了,容他放肆这一回,下回就再也不准了。
谢灵均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吩咐朱进:“滴两滴香醋,撒一把葱花,煎两个蛋。”
朱进笑呵呵地应了,心里乐开了花,这不是还记得陛下小时候的喜好么?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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