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送走了十几个太医,殷治还是不放心,又亲自去盯着抓药熬药,尤其是用了一碗清汤面,整个人精神气十足,又对武成王府熟得不能再熟,横冲直撞的简直像自个儿家,俨然一副处处我来安排的主人模样。
谢灵均由着他去了,如今偌大的武成王府只他一人住着,全无从前的热闹,有时便透出一种了无生气的寂静来。左右也没什么要紧的,宅子景致,都是些死物,折腾来折腾去,也不过是折腾这一回罢了。
既然大张旗鼓地来探望他,草草了事怎么能算兄弟情深?甭管他这病是真是假,摄政王与禁内的关系,倒是可以呈现出新气象了。
谢灵均本没什么力气,夜里又没睡好,整个人恹恹的,只是平时习惯了克制与严谨,便教旁人看不出分毫。如今那疯猫一样的小皇帝进了府,再稳重自持的人也破了功,他便懒懒地歪在榻上看书,从前看多了圣贤书,这会儿拾掇出一本趣闻野史来,竟觉得十分有趣。
只是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二十几碟点心,各种花色各种口味的都有,倒教他看一眼都心烦。
他已经很多年不吃甜食了,当然,也没有长蛀牙。
趁殷治去了小厨房盯着煎药,不再央着他喂什么糕点,他连忙将那本野史小册子往茶几上一盖,透过窗向外头的小侍女招手:“去,把朱进叫来。”
侍女怯怯应是,谢灵均又叮嘱道:“悄声些,不许教人知道,让朱进避着人来。”
主要是避着那位在他府宅里作威作福的小皇帝陛下。
朱进来得很快,还以为谢灵均有什么特别的吩咐,谁料榻上的人指了指桌上的糕点,“找个地方,悄悄扔了去。”
“啊?”朱进万分震惊,“真要扔了去?”
他必然是不敢的,但榻上那位连一眼都不耐烦多看,“糟心,速速扔了,别碍着我眼睛。”
“这可是陛下从宫里带来的,据说御膳房几十号人一大早赶出来的。”朱进解释道,“陛下一片心意,咱们就这么扔了怕是不好吧?再者说了,前头陛下还看着,一转眼糕点全没了,没法交代啊。”
“你……”谢灵均瞪朱进,“那你便悄悄去。”
朱进只是赔着笑,不肯应。
谢灵均忍不住质问:“你还是不是谢家的人,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朱进跟了谢灵均这么多年,是看着对方长大的,他们家王爷什么性子,他心里门清,真正触及到了底线,他必然是不敢不听的。
可眼下嘛,真听了反而不好,于是笑着说道:“王爷,你也曾说过,他也是谢家的人,当年还让小人拿他当三公子看待,小人自然也是听的。”
谢灵均:“……”他无话可说。
自从前两日这位少年帝王发了疯,从清凉殿的龙床上一跃而起,挂在他身上怎么也扒不下来,一切就像是命运轨迹发生了新的变化。才不过短短两天,他便觉得失了控。
不详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底,甭管发生了什么,真相又是什么,如今的谢灵均不喜欢出现任何脱离他掌控的变数。
“把四毛抱来。”谢灵均想了想,吩咐道。
独断专横一向是他的代名词,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桩,反正戏做够了便足矣。他本不打算小屁孩会来,既然来了也没多大坏处,反正君臣之间关系显得融洽些,总归对他这个摄政王更便利些。
雪里拖枪很快被朱进抱了来,通身雪白的毛发,透着一种健康的油亮感,唯独一条黑黢黢的尾巴,掉在半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着。
它长的很胖,眼睛是圆滚滚的,脸也是胖嘟嘟的,被人抱着也不怕生,整只猫安静得很,谢灵均接过猫,抚摸对方的脊背,猫舒服地眯起眼睛。
“就说是四毛调皮。”谢灵均如此说道,顺手挪了两个碟子,打乱了其中精致的摆盘,“猫动过的东西,我可不要吃。”
他无意瞥见有几碟子,已经被殷治不注意捏扁弄碎了,真丑,长多大了都改不了小时候的德行。
谢灵均看来看去,又弄乱了两个碟子,这才心安理得地坐回榻上看书,怀里还抱着那只用来顶罪的猫,时不时上手抚摸两把。
那猫一脸单纯,还不知自己要背怎样的锅,就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到处看,窝在谢灵均怀里乖顺得不像话,哪里有外头那些恶劣名声?
不多久,殷治亲自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回来,一路小跑过来,两只眼睛就盯着碗,特别担心洒了去,小心翼翼极了。
“谢二哥哥,你的药来了,快趁热喝。”殷治毫不客气地坐到谢灵均旁边,将那药递到男人的嘴边上,“我亲自盯着煎的,苦是苦了些,但良药苦口,你可别怕。”
“我拿些蜜饯来,你…… ”殷治眼疾手快寻到了蜜饯果子,回头一看谢灵均接过碗,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空碗哐当一声落在茶几上,打了个旋站稳了。
男人咬牙咽了下去,盯着殷治手上的碟子,防备道:“你又要喂我吃什么?”
“蜜饯,最甜的,加了很多蔗糖。”殷治笑嘻嘻道,“谢二哥哥真勇敢,这么苦的药居然一口气全喝完了,来,吃块蜜饯给嘴里换换味儿。”
谢灵均连忙往后一躲,怀里的猫也松了开,那猫儿窜下榻,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又快速跑走了。
男人下意识撑着身体往后挪,板着脸道:“陛下是在拿我当小孩哄不成?”
他全然忘了方才要做的戏,等想起来那蜜饯已经被塞进了嘴里,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恨恨地瞪着殷治:“我不吃猫动过的东西。”
“知道了,没让四毛动,满桌子都是你的。”殷治只当男人护食,还敷衍地哄着人。
谢灵均背靠着窗棱子,已经退无可退,一脸严肃地澄清:“我又不想吃,都让猫弄坏了,你赶紧拿走。”
殷治才不信,“哪有,四毛乖得很,方才溜达一圈都没上桌,最是听话不过,不会弄坏你的糕点。”
那坏猫趁他不注意跑了,谢灵均如今人证物证皆无,还能说什么,只得认命地将方才的打算作罢,看来这一桌子糕点是没法扔了,他怎么吃得完?
药材两车,太医十几个,糕点一大桌,这蠢货过分得很,他的忌日是要到了么?
本打算歇两日就算了,这回不躺个十天半个月,还真对不起陛下亲临探望的恩宠。
谢灵均扶额,只觉得脑瓜子生疼,偏那朱进候在一旁,看他吃瘪还偷偷地发笑,谢灵均没得这么丢脸的时候,连忙将其他人都支使了出去。
“你别靠我这般近,坐好成么?”谢灵均将少年推开,“没骨头?坐无坐相,若父亲在,早就该罚你了。”
这样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待意识到说了什么,他的脸色霎时变得难堪。容忍对方的亲近,算是臣子的本分,但如此自然而亲昵地提起故人,却是他失了智忘了分寸。
殷治未曾察觉,只觉得回了武成王府,从前的记忆都回到了脑海里,连谢灵均待他都亲近了不少,那份淡漠疏离感渐渐褪去,露出男人本来的面目来。
这才是他的谢二哥哥,有血有肉,鲜活的谢二哥哥。
“好。”他乖巧地应了,端坐得笔直,像是等待夸奖的好学生。
谢灵均却蹙着眉头,紧闭双唇,忽然又扭头看向窗外,深吸一口气,不想再搭理人。
殷治再傻也看出谢灵均生气了,只是不知道为何生气,他想来想去,想不到自己身上,只能想到那帮子气人的朝廷大臣,唯恐摄政王忧心朝政。
“谢二哥哥,你别担心,你昨夜生了病,应当还不知道吧,肖志高死了。”殷治故作轻松地说道。
谢灵均没搭理他,这满朝文武除了大理寺,只怕他是第一个知道的,还用得着你这个小屁孩来告诉?也不知这人死了,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这等祸害死了,也省了天底下一口粮食,没什么大不了的。”殷治安慰道,“谢二哥哥不必忧心,如今我也能帮你处置朝堂,今儿一早南书房就将大理寺的折子呈给我,我想着这不是推脱不作为么?我现在哪有资格批折子?”
谢灵均回头看殷治,心情稍霁,“还不算蠢得离谱。”
殷治只当男人夸他了,高兴得扬起笑脸来,“不过他们非要让我管,那就按我的方式来,我一个快刀斩乱麻,让陆真领着金吾卫,把李崇珏跟韩中涣都下了狱。”
“什么?”谢灵均惊呆了,“你说什么?”
殷治只当对方没听清,得意洋洋地重复道:“我一个快刀斩乱麻,让陆真领着金吾卫,把……”
他发觉谢灵均的脸色太难看,顿时心虚起来,只怕自己是做错了,声音也随之变小,吞吞吐吐起来,“……把李崇珏、跟、跟韩中涣、都下了狱。”
谢灵均立时撩起衣袍就要起身,却突然又坐了回去,只冷冷地看着殷治。
他千算万算,算不到半路杀出个小蠢货,算不到明光宫里的小皇帝,胆子简直比天都大,恨不得将天都捅出个窟窿来。
“谢二哥哥,我做错了?”殷治怯怯地问。
但他这么做,也是有前世的缘故,一来成了傀儡早就受够了一肚子气,二来也有一些先知因素,知道自己不能这般窝囊下去,于是逮住了把柄,自然对朝堂那些人很不客气。
“呵,陛下自然没错,不过臣倒想让陛下解惑,两位身居高位的朝臣下了狱,陛下用什么理由拿的人?”谢灵均皮笑肉不笑地问,脸色已是铁青,不等殷治回答,他便厉声斥责,“暴戾昏君吗?”
“自你开蒙,太傅便教导你,明君以仁德治天下,而你尚未亲政就这般为所欲为,想拿人下狱就拿人下狱,教天下百姓如何信服你?”谢灵均鲜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这会子怎么也忍不得了,怒火直冲脑门,“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你还要不要你的声誉?”
殷治怔了怔,眼眶忽然有些发酸,他望着愤怒的谢灵均,突然想到了前世,这个男人背负着天下骂名,他下旨杀了他,倒平添了不少明君的美誉。
真是可笑,而今他不在乎,他只在乎从前对不起他。
“谢二哥哥,那你的声誉呢?”殷治轻声问,“还要不要?”
谢灵均倏然愣了一瞬,然后冷静下来,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冷笑一声:“怎么,陛下有何高见?还快刀斩乱麻,谁是刀,谁是麻,陛下此刻分得清吗?不过是任意妄为,胡作一通罢了,若是为了讨好臣,大可不必。”
殷治听到最后这话,心里忽然像被撕扯了一般,生出一种隐秘而不可忽略的疼痛,他眼眶泛红,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灵均。
而后坚定地说道:“我是刀。”
“你,是我的持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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