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
“现在？”乔杨耸耸肩，“看你表现吧。”
周静雯轻扬嘴角，答：“行啊。”
天台开阔，荡来阵阵凉风，相同样式的医袍在微风的怂恿下悄然相牵，一派静好。
乔杨设想过千万种可能，却怎么都料不到，乔慧的死竟不是意外。
李起深谙打蛇打七寸的原理，她唯一错估的，是乔杨与周静雯关系的变化。
乔杨拿着单子，去到拳馆，与周静雯当面对质，“我需要一个解释。”
多年以来，与乔慧有关的一切，周静雯都讳莫如深，她任凭乔杨把她钉在十字架上，日夜鞭笞，以作赎罪。比起被指责，她更怕承受期望落空的痛。六亲缘浅，异国求生，无人庇护的她已然习惯仰赖自己，事事追求万全，而今却败给了乔杨貌似带着期许、鼓励的眼神。
“如果我说，我当年真的不知道那是奥美定，你信吗？”
对视良久。寂静无声。
周静雯的心缓缓下沉，恍惚间，她好似又回到了慕尼黑的冬季，融雪化水，从肢体淌进血液，冻得人浑身发僵，直至乔杨说出“我信”，这才把她拉回温暖的人间。
“过段时间举行行业峰会，李起打算曝光这件事，与其被动，不如先发制人，你得在峰会上公开承担自己的过错，以后……这事就算翻篇了。”
所求成真，周静雯的第一反应是茫然，“你信我？”
乔杨含笑点头。
从初见开始，乔杨就觉得周静雯像一只呲牙的小兔子，分明心软又易哄，非要佯装成见谁扎谁的刺猬，尤其是这双眼眶微红的眸，像极了娇软可爱的白兔。
于是周静雯的头发遭到了来自「饲养主」的凌虐，由此引发新一轮的斗嘴、打闹。
至于那句重复的“我信你”则随风落地。不重要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李起，要不是她弄这一出，乔杨不会有此提议，周静雯也没有勇气站出来完成这场迟到了十七年的自首。
“照你这么说，她还成了我俩的恩人了。”
不愧是杠精。
周静雯白了乔杨一眼，侧过身，瞥见李起坐落的身影，沉默一瞬，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我去的诊所，就是李起开的。”
乔杨恍然明悟，长长地“哦”了一声，“所有想不通的，现在都明白了，难怪你俩相处的气氛那么微妙。”
周静雯顺着话头开玩笑：“比我和你之间更微妙？”
“那不能够。”语气笃定且从容。乔杨边答话，边把周静雯盘子里的牛排夹走，动作相当利落，丝毫不见外。
天才难免招人妒忌，如乔杨这般傲得让人又爱又恨的不多。天上地下，仅有一个乔杨。
周静雯被逗笑了，心情前所未有的松快。
乔慧的死是她们人生中难以越过的坎。至此，这个坎，终于跨过去了。
3.
格睦近来流传一则八卦：老板的妈妈突然重现人间。
周静雯对外的说辞都是父亲跑了母亲去了，然则前台来了一位自称是老板母亲的老太太，“雯雯”一声接一声，亲亲切切地叫着，让人生疑。
事情发生的时候，周静雯在忙手术，接待老太太的任务便落在了乔杨头上。待周静雯匆忙赶到办公室，乔杨已被迫从老太太口中听了许多故事，这会儿正说到学校取消周凯的处分，值得庆祝，尔后一家人齐齐下馆子吃炖猪脚。
老太太背对门口，故而不知情，乔杨倒是看得分明。周静雯似是忆起一段往事，初时的慌乱被覆盖掉，凄楚缠身。乔杨随之蹙眉。
“原来是因为周凯。”
老太太沿着声音的源头，徐徐转身，阔别十几年，记忆中稚嫩的丫头蜕变成大人，她认不出来了，“你是谁？怎么认识我儿子？”
周静雯不回话，顾自说着：“你还记得那天是我出中考成绩的日子吗？我得了全镇第一，那也是我第一次去饭馆。”
“雯雯？你是雯雯！我终于见到你了，你过得好吗？”口吻亲近又热切，熟络得叫人寻不到隔阂存在的痕迹。
周静雯对母亲怀有满腔的恨，后被岁月磨淡，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就当自己从来没有家，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直到方才乍然听闻母亲找来的消息，心神的激荡撕开了常年自欺的薄纸，没有哪个孩子愿意承认自己不受宠爱。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周静雯指着门口，大喊，“走啊！”
找来又如何？她还是那个不被爱的孩子。
为免场面失控，乔杨急忙送走老太太，返回二楼时，首先喝退窝在各个角落里窃窃私语的同事，紧接着走进周静雯的房间。
周静雯阖着眼?，仰倒在办公椅上，纹丝不动。
“哟，小兔子在伤心呐。”
一支笔直直往乔杨面上扑去，乔杨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嘿，我刚好缺笔用，感谢老板赠礼。”
周静雯无奈睁眼，“别贫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放心，我又不是小孩，没事的。”
乔杨微微笑着，弧度很浅，“嗯”了一声。
走心环节结束，该算的账也不能落下。
“等会儿，你给我解释一下，‘小兔子’是什么意思？”
“唔……”乔杨一手拉开门，一手伸高，竖起两根手指，立在头顶。
又是一支笔袭来，乔杨迅速接住，挂在口袋上，随后疾步撤离，把周静雯搞得哭笑不得。
周静雯不想与母亲会面，可奈不得对方时时挂记。她因母亲对自己始终如一的不重视而感到可笑，同时又为母亲间或表现出来的关怀而不禁动摇，这种矛盾的情绪在得知母亲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后达到了顶峰。
她花了一日时间，陪母亲去见医生，得到确诊结果后把人送回弟弟家，最后折返家中。
回程路上，乔杨始终保持安静，成人在相处间须得讲究方式方法，她很有耐心，知道哪个时刻才是合适的时机，显然眼前还未到时候。
周静雯先开的口：“我都还没原谅她，她居然就要忘记了，乔杨，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大笑话。”
她扭过头的瞬间，浓浓的疲倦遽然撞进乔杨双眼，刹那间骤雨淋下，淅淅沥沥，浑身冰凉。
格睦曾直播过一场整容寻子的秀，被揭穿之后，周静雯也不否认，“一个人决定要离开家，离开父母，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所以张喆不会出现，刚好那个男人需要一个妈妈，刘新芳想要一个儿子，像现在这样，皆大欢喜，不好吗？”
那会儿乔杨只当周静雯又在诡辩，如今回想，实则字字皆是切身之言。她知晓周静雯想赢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可时至今日，她才了解到背后的原因。疼痛感丝丝缕缕，盘绕心头。
置身事外的安慰太过廉价，是以有了这次坦诚相见的对话。
周静雯横躺在沙发上，乔杨席地而坐，头靠着周静雯的手臂。
乔杨低声诉说着那些旧事，讲她对父母的印象及其感情状况，讲她妈妈带她弹钢琴的趣事，讲她到了这个岁数才陡然惊觉自己与父亲有多相似，最后还讲了她对妈妈的亏欠，“我后来才发现，原来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我妈。”
“还有……”乔杨后仰，与周静雯对视，看似平静的湖面底下藏匿着无数细碎波纹，她牵引周静雯的手，落在「缺失」之处——纵然她不认为它是缺失。
周静雯猛地打了个哆嗦。
回国这些年，她时常留意乔杨的消息，偶然听到过乔杨生病的传闻，只是不清楚具体细节，现在她知道了，她不该说“你当然无所谓了，你那么平”这种话。
“对不起。”
乔杨仅付之一笑，“我们重逢之后，你说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我不认可，但现在，我可以说，我们很了解彼此。”
各自坦陈伤口，才算是真真正正见过了彼此最不堪的一面。
周静雯的手挪了位置，柔柔抚过乔杨的脸颊，“你……怕吗？”
“不怕。”
“我怕。”声若蚊蝇，轻轻一吹即可消逝。
乔杨回以周静雯安抚性的轻拍，她不爱抒情，今天是为了安慰某人才破的例，认真过后，又恢复了混不吝的状态，“小周，你都上手了，是不是得负责任啊？”
“你想怎样？”
乔杨露出狡黠的笑容，“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小周的女朋友，乔杨。”
“这走向还真符合你一贯的风格，”周静雯翻了个白眼，终归还是笑吟吟回话，“小周的女朋友，你好。”给足了心上人面子。
两手交握，片刻即分。
沙发太小，容不下两个人，周静雯赤脚踩着地板，与乔杨相拥。
她们的成长环境与生活经历千差万别，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无家可归。
人生在世，势必要扬帆起航，待困了倦了，则需要一个可以停靠、遮风挡雨的地方。
从前她们无处可栖，今日之后，便是彼此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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