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落下,护国公府的朱漆侧门在程映鸯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几个守门婆子躲闪的目光和压抑的窃笑,一个字不落的落入程映鸯的耳中,她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
国公爷傅承越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任由她这个正头夫人在外盘桓多日,最终自己灰溜溜地回了府邸。
她挺直了背脊,扶着丫鬟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极稳,绣着缠枝莲的裙裾在青石板上拂过,悄无声息。
所有的难堪与嘲弄充耳不闻,都被她严严实实地关在了心门之外。
回到冷寂的正房,只有奉珠一人在屋内,一见她就红了眼睛。
“夫人,你怎么才几天就回来了?不在程家多住几日散散心。”
“奉珠,”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去,就说我病了,病得厉害,请国公爷过来一趟。”
奉珠愣了一下,心想着是不是要去请太医,终究没敢多问,应了声“是”,便匆匆往外院去了。
外院书房附近,远远便能听见一缕琴音,那琴声婉转,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奉珠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也滞住了,这个时辰能在国公爷的书房里抚琴,就是日日伺候的程姨娘在了。
烛火通明,傅承越一身宝蓝色常服,闲适地靠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指尖随意叩着扶手,似在合着拍子。
而那一身水红色衣裙,妆容精致的程澜燕,正端坐在琴案后,纤指翻飞,眼波时不时含情脉脉地飘向上首的男人。
奉珠定了定神,几步走到院门正当间,面对着书房那扇透出琴声的菱花格扇门,运足了气,清晰又带着几分惶急地扬声道。
“启禀国公爷!夫人突感不适,身上滚烫,心口也疼得厉害,奴婢特来请国公爷过去瞧瞧!”
她的声音又亮又脆,瞬间打破了那靡靡的琴音氛围。
书房内的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奉珠能想象出里面两人此刻的神情,程澜燕必定是满脸不悦与怨怼,而傅承越肯定是一脸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傅承越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隔着门扉,有些低沉:“知道了。”
奉珠心头发紧,却不敢再催,只得屏息静气地守在院中,耳朵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里面最细微的动静。
似乎听到程澜燕娇滴滴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听不真切,随后便再无声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风吹过庭院,带来些许凉意,她紧紧盯着那扇门,心里暗骂狗男女。
窗外的更鼓声隐隐传来,已是二更时分。
程映鸯和衣躺在贵妃榻上,院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帘子被轻轻掀动的声音,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缓缓靠近。
“国公爷,有个人你必须见一见。”
“别急,慢慢说。”一只温暖的掌心包住了她的手。
暮色侵染了帝京的天际,离颜独自坐在悦丰客栈上房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瓷茶杯边缘,窗外市井的喧嚣已然沉寂,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
房门被轻轻叩响。
他倏然回神,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刃。
“客官,”是客栈老板略显谄媚的声音,“楼下雅间有位贵客,请您移步一叙。”
贵客?离艳心中微动。
他悄然起身,并未立刻开门,而是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老板独自站在门外,搓着手,神情不似作伪。
“何人?”他压低声音问。
“这个,小的也不知,”老板咽了口唾沫,“只知气度非凡,带着侍卫,点名要见您。”
离颜沉吟片刻,知道来人是谁了,只是没想,竟然这么快,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带路。”
跟着老板穿过喧闹的一楼大堂,走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楼梯吱呀作响,二楼的走廊明显清净许多,尽头处一间名为“听雪”的雅间外,果然肃立着两名劲装男子。
这两人身形挺拔,目光好像大漠戈壁上的苍鹰,他们虽然看着年轻,也并未携带显眼的兵刃,都透着一股行伍之人的肃杀与精干。
见到离颜,两人同时抱拳,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恭敬。
“离公子,主上已在里面等候。”其中一人沉声道,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情绪。
另一人则无声地推开了雅间的雕花木门。
门开的一瞬,离颜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雅间内烛火通明,陈设雅致,而端坐在主位那张紫檀木圈椅上的男子,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那人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锦袍,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着墨发。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面容极其英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利落。
只是那样随意地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周身便散发出一种震慑的气场,那是一种久居人上,掌生杀大权淬炼出的威严,比他在西域见过的任何国王将军都要像是十足的上位者。
傅承越也在打量着进来的年轻人。
就在半个时辰前,程映鸯条理清晰地将眼前之人的来历告知于他,发小离颜,自西域归来,携带着能扳倒晋王的关键人证与物证。
“你是贺大人的义子?”傅承越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离颜收敛心神,微微颔首:“是。”
他的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傅承越的目光扫过离颜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以及那在烛光下呈现出浅褐色的瞳孔。
“为何要离开武威府?”他问得直接。
离颜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我有一半西域血统,我母亲是大食人。”
怪不得,傅承越心下了然。
眼前这年轻人的确不像纯粹的汉人,他的轮廓过于分明,肌肤是常年经受风沙的蜜色,那双浅色的瞳孔在烛火映照下是琥珀色。
这份异域风貌,在边关武威,尤其是在眼下朝廷与西域诸国关系微妙的时节,确实容易招惹是非。
“你是如何在武威拿到晋王的人和令牌的?”傅承越切入核心,目光如炬,紧紧锁住离颜。
“约莫半月前,我回到武威府,夜晚悄悄去探望义母,离开的时候察觉武威府内似有异动,我心中存疑,便连续几夜暗中查探。”
“第三夜,三更时分我发现一个黑影,身手极佳,避开了明哨暗岗,悄然潜入了都督府的书房重地,此人目的明确,并非寻常窃贼,翻找东西的手法专业利落,像是在搜寻特定物件。”
“我隐匿气息,在他得手欲退走之时,于府邸后巷将其截住。”离颜顿了顿,似乎回想起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手,“此人武功路数诡异,不似中原正统,狠辣刁钻,我们过了二十余招,我险胜半招,才将其制服。”
“搜身之下,发现了他盗走一卷文书,还有便是随身一枚玄铁令牌。”离颜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将那枚令牌双手呈上。
傅承越身后的侍卫上前一步,接过令牌,仔细检查后,才恭敬地放到他面前的桌上。
令牌入手冰凉沉重,正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晋”字,背面则是繁复的蟠龙纹饰。
傅承越指尖摩挲着令牌边缘一处细微的划痕,这是晋王府刺客才会配备的标识,他认得。
他的眸色沉了下去,晋王坐不住了。
“人呢?”傅承越抬起眼,“那个你拿下的人,现在何处?”
“京郊,”离颜回答得干脆利落,“我租了一处私密庄子,有绝对可靠的人日夜看守,用了药,确保他无法自尽,也无法逃脱。”
傅承越闻言,心中一震,不由得对眼前这个混血年轻人刮目相看。
行事果决,心思缜密,不仅武功高强,更能审时度势,将如此重要的人证秘密转移到京城附近,却又按兵不动,直到通过程映鸯这条线联系上自己,这份胆识与谋算,绝非寻常武夫所能及。
这确实是帮了他们大忙了!晋王陷害贺正慎的事情他们心里清楚,却苦于没有实证。
此人潜入武威都督府,无异于羊入虎口,这枚令牌和那个活口,无疑是揭穿晋王阴谋的关键突破口。
“你做得不错,”傅承越语气虽依旧平淡,但其中的分量却不轻,“贺大人当年收你为义子,果然没有看错人。”
离颜微微点头,“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武威府亦是朝廷重镇,不容宵小觊觎,离颜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傅承越凝视着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端起桌上的酒杯,并未饮用,只是缓缓转动着。
“你将此事告知映鸯,选择通过她来见本座,是信不过旁人?”他换了个问题,语气听不出喜怒。
离颜抬眼,对上傅承越探究的目光,坦然道:“是,帝京水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义父蒙冤,与朝中阴谋不无关系,离某不敢轻信他人,唯有映鸯。”
“我们是总角之交,知根知底,她那么聪慧的人,一定有反击的方法。”
傅承越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不豫,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涟漪虽微,波澜未平。
刚才程映鸯似乎并未对他言明,她与这离颜的交情,竟深厚至此。
“你与夫人,倒是情谊深厚。”傅承越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是感慨还是质疑,又将话题重新拉回正轨,“那个活口,本座需要立刻接手,你的庄子,位置可稳妥?”
“绝对稳妥,”离颜肯定道,“地处西山脚下,人迹罕至,庄内仆役皆是我在江湖上一位朋友留下的旧人,忠心不二,国公爷可随时派人前往接管。”他说了一个具体地址。
傅承越微微侧首,对身后的星雀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无声地退了出去,显然是去安排人手。
“你此次回帝京,除了此事,还有何打算?”傅承越问道,语气似乎随意了些许。
离颜沉默片刻,浅褐色的瞳孔中掠过一丝轻松情绪:“本来是想要去劫了刑部大牢,把义父救出来的。”
“我们刑部的大牢可是铜墙铁壁,凭你一个人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拿下了。”
“至少我试过了,对得起这份恩情,无怨无悔。”
“若有需要,可持此物来护国公府寻我。”傅承越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样式与他之前看到的那枚晋王令牌不同,上面只刻了一个古朴的“傅”字,“不必再经由内院。”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离颜单手接过令牌,触手生凉:“多谢国公爷。”
正在此时,雅间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叩门声。之前出去的侍卫推门而入,对傅承越微微点头,示意已经安排妥当。
傅承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此事若成,你当记首功。”他看了离颜一眼,不再多言,迈步向外走去。
两名侍卫立刻紧随其后。
低头手中那枚刻着“傅”字的玄铁令牌,离颜指尖微微收紧,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帝京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蛰伏,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映鸯,等这里的事情了了,天高海阔,我都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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