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刑部大牢那刻,刺目的阳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抬手遮挡。
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待了数月余,他的双眼早已习惯了昏暗,如今重见天日,反觉得这秋日温和的阳光都有些扎眼。
他身上还穿着入狱时那件藏青色长袍,如今已是污渍斑斑,袖口处还有不知何时沾染的污迹。
一头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长发,如今散乱地披在肩上,几缕银丝在黑发中格外显眼。
不过四十五岁的年纪,这段时日的囚禁却让他仿佛老了十岁。
“大人,车马备好了。”一位小太监迎上前来,言辞恭敬。
贺正慎点点头,没有说话,上了马车。
他接到旨意进宫,自然不能是这样的面圣。
仔细沐浴后,换上官服,镜中人终于恢复了往日几分神采,贺正慎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挺直了腰板,今日面圣,绝不能显出一丝颓唐。
皇宫巍峨,金銮殿上,年轻的皇帝面色凝重。
“贺爱卿,受苦了。”皇帝亲自扶起行跪拜之礼的贺正慎,“如今晋王谋逆,边疆危急,朕需要你即刻返回武威,重整边防。”
“陛下放心,臣定然赴汤蹈火,保边境安宁。”贺正慎沉声道。
“朕已查明,之前何静之蓄意陷害你,皆是晋王党羽构陷,如今你官复原职,加封太子少保,望你不负朕望,守住北疆门户。”
贺正慎再次跪拜谢恩,心中却是沉甸甸的,太子少保虽是荣衔,但在这多事之秋,加官进爵意味着更大的责任。
走出宫门,冬日的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贺正慎正要上轿,却一眼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车旁立着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是他的女儿程映鸯。
“爹爹!”程映鸯快步上前,眼中含泪,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深深一拜,“女儿见过爹爹,爹受苦了。”
贺正慎急忙扶起女儿,喉头哽咽,半晌才道:“好孩子,你怎么在这里?这等时候,不该出来冒险的。”
“女儿听说爹爹今日出狱面圣,怎能不来接您?”程映鸯仔细端详着父亲的脸,轻声道,“爹瘦了许多。”
贺正慎也看着女儿,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知道这些时日她定是为自己忧心不已。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无妨,在牢里清静,倒养好了旧伤。”
这话自然是假的,程映鸯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是扶着父亲上了自己的马车。
车内,她取出早已备好的食盒,端出一碗还温热的莲子羹:“爹先用些点心,一会儿到了护国公府,少不得要应酬一番。”
贺正慎接过碗勺,感受着碗身传来的暖意,心中一阵酸楚。
自他被带走后,只剩这个长女在京中周旋,她本无忧无虑,却因自己的事不得不四处奔走,甚至搭上自己终身大事,想到这里,他不禁愧疚难当。
“鸯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贺正慎轻声道,“为父的事,连累你了。”
程映鸯摇头:“爹说的什么话?若非爹爹教育女儿临危不乱排兵布阵,如今女儿怕是早已乱了方寸,能为您奔走,是女儿的本分。”
贺正慎叹了口气,不再多言,默默用完了那碗莲子羹。
马车行至护国公府,早有下人通报,傅老夫人亲自在西院迎接。
“恭喜贺都督沉冤得雪,加官进爵!”傅老夫人笑容满面。
贺正慎连忙行礼:“老夫人言重了,正慎是晚辈,怎么能劳您亲迎,倒是这些时日,多亏老夫人与贤婿照拂小女,正慎感激不尽。”
傅老夫人摆手笑道:“映鸯如今是我傅家媳妇,何须言谢?快请进,堂上说话。”
众人来到正堂落座,丫鬟奉上香茶。
傅老夫人关切问道:“听闻贺都督不日即将返回武威?”
贺正慎点头:“军情紧急,明日便要动身。”
“如此匆忙?”傅老夫人略显惊讶,“不过也是,边疆安危系于都督一身,只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边关将士正在浴血奋战,正慎岂能在此耽搁?”贺正慎正色道,“至于归期,全看战事进展,况且承越在剿灭反贼,我应该尽快赶回去,不然背腹受敌,百姓更要受苦。”
程映鸯在一旁静静听着,手中帕子不自觉地绞紧,父亲刚出牢狱,便要奔赴沙场,此去危险,武威处于外敌与叛军之间,万一傅承越那边稍有差池,武威就危险了,但她深知父亲性情,绝不会因私废公。
闲谈片刻,贺正慎起身告辞,傅老夫人知他们父女有话要说,也不多留,只嘱咐程映鸯好生送别贺正慎。
回到程映鸯居住的院落,屏退下人,父女二人终于得以独处。
贺正慎看着女儿院中的布置,都是精心挑选的华贵之物,丫鬟婆子走路悄无声息,态度恭敬,心中稍感安慰,至少女儿在傅家过得还算舒心。
“映鸯,为父明日便要动身前往武威,有一事需告知你。”贺正慎压低声音,“今日一早,晋王昨日起兵了。”
程映鸯虽早有预料,仍不免心惊:“如此之快?”
贺正慎点头:“更蹊跷的是,秦贵太妃明明昨晚就被看守起来,今早却不知所踪,陛下已暗中下令封锁城门,决不允许她逃走。”
程映鸯蹙眉思索:“秦贵太妃在宫中经营多年,必有帮手,宫中也有暗道密室,想逃脱不是难事,爹放心,女儿会守好门户,绝不外出添乱。”
贺正慎欣慰地看着她,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昨日你们府上刚刚经历一场恶斗,听闻是你们夫妻俩设计,也太大胆了。”
纵然是为了救他,但是也过于冒险,何况傅承越又不在,锦衣卫和神机营万一有人也被何静之收买怎么办。
“爹爹放心,这些人都是国公爷精心挑选的,出不了差池。”程映鸯安慰他。
“最近外面乱,你不要出门,府中戒备森严最安全,对了,你母亲和弟妹可有消息?”
“国公爷出征前他们已经平安抵达燕州。”程映鸯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父亲,“前几日收到飞鸽传书,母亲信中还说,燕州都督已整装待发,只待朝廷调遣。”
贺正慎仔细看了信,随即就着烛火烧毁,长舒一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边关战事吃紧,我又牵挂他们安危,如今知道他们平安,便可专心御敌。”
程映鸯看着父亲斑白的双鬓,心中一酸,强笑道:“爹不必担心家中,女儿会时常与母亲通信,您在边关,务必保重身体,武威风寒,您的腿伤最忌受凉,女儿已备好药膏,您带上。”
说着,她从内室取出一个包袱:“这里是几件厚衣裳和常用药材,爹带去备用。”
贺正慎接过包袱,只觉得重如千钧,没想到还有重新带兵打仗的一日!
“映鸯,”他犹豫片刻,终是问道,“傅承越待你可好?若有不顺心之处,为父如今官复原职,尚能做主,你们和离,随我回武威去。”
程映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爹多虑了,承越待女儿极好,府中大小事务都由女儿做主,他帮了我,我也不能辜负他。”她一顿,没提到程澜燕,这些小事不足以让贺正慎挂怀,“他身为护国公,责任重大,女儿全力支持他。”
贺正慎何等精明,从女儿细微的迟疑中听出了什么,但见她不愿多言,也不再追问,只道:“既如此,为父便放心了,你记住,无论如何,贺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程映鸯眼中泪光闪烁,轻轻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通报:“少夫人,离颜公子求见。”
贺正慎有些惊讶:“离颜?他怎么来了?”
程映鸯解释道:“离颜一直都在帮我,昨晚多亏了他,不过他这个人干完活就跑,生怕被人记住,今早得知爹已进宫,又在府外等候,女儿请他进来,他执意不肯,只说在城外等爹,要与爹一同回武威。”
贺正慎长叹一声:“这孩子...何苦如此?”
程映鸯轻声道:“离颜视爹如父,爹蒙冤入狱,他马不停蹄从西域赶回,比谁都急,如今爹重返武威,他自然要跟随左右。”
贺正慎感慨万千:“离颜确实是个好孩子,当年救下他,不过是一念之仁,谁知他如此重情重义。”
“爹可知他本姓?”程映鸯好奇问道。
贺正慎摇头:“他从未提起,我也不问,他既选择以‘离颜’为名,便是要与过去割舍,我又何必追问。”
父女二人又叙话片刻,眼见日头西斜,贺正慎不得不起身告辞。
“爹明日几时动身?女儿去送您。”程映鸯依依不舍。
贺正慎摆手:“不必了,明日天不亮就要出发,你一个女儿家不必如此奔波,况且如今帝京局势微妙,你少出门为妙。”
程映鸯知父亲说得在理,只得含泪答应。
临别时,贺正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牌递给女儿:“这是为父在狱中无事,用碎玉磨成的小玩意,你生辰也没有好好过,留着把玩吧。”
程映鸯接过玉牌,见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笔画拙朴,却饱含深情。
她知道,这是爹爹在狱中一点一点磨制而成,其中蕴含的父爱,让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他们虽无血缘亲情,却胜似亲人。
“爹...”她哽咽难言。
贺正慎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道:“莫哭,为父此去,必凯旋而归,到那时,我们全家团聚。”
程映鸯重重点头,目送父亲高大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暮色中。
她紧紧握住手中尚带温度的玉牌,心中默祷,愿顺利驱逐外敌,剿灭晋王叛军,父亲和离颜平安无事,傅承越,也要平安无事。
而此刻的贺正慎,正骑马穿过京城街道,向着城门方向疾驰,他知道,离颜定会在城外等候,如同这些年来一样,默默追随。
而他也将重返沙场,守护这万里江山,只为让家中儿女能够安居乐业,秋风凛冽,吹动他官袍的衣角,贺正慎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
乱世之中,归途即是征途,他是武将,当护社稷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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