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华仍在慢慢地吃饭,张洪坚也仍坐在他的对面,有些坐立不安。崔晓与赵平却早在那几名青衫剑派弟子身死前,就已离开了老瘦条儿的店。
因为崔晓看见了一道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他在青桥镇见过的身影。
崔晓的记性着实是好,他只瞟过一眼,却记得张瑶的模样。
张瑶也没戴面具,甚至没穿斗篷,一点伪装都没做。
她步伐匆匆,逐渐离外市热闹之处远去,往偏僻岔路里走。
萧九华本是懒得搭理这件事情的,可在崔晓离开老瘦条儿的店时,还是叫住了他。
“崔晓。”他说道,“如果需要帮忙,说一声也并无不可。”
“吃你的饭吧。”崔晓说道,“不是还要和张老板去拍卖会吗?”
好像他们已经认识许久,十分熟稔似的。
萧九华没跟上去算是对了,张瑶所走路径简直和他在清水镇遛崔晓时一般曲折弯绕,倘若他来了,定然又要唉声叹气。不过鬼市毕竟夹在两侧石壁中间,没有清水镇大,便是再绕也复杂不到哪去,崔晓耐得住性子。
终于,张瑶离了木头搭出的外市,又行了百来步,竟是到了一处石洞前。两侧山壁离的实际较远,鬼市就建在正中间,这处地方隐隐听来还些许流水之音、几声脆丽鸟鸣,倒是全然不像在鬼市里了。
崔晓与赵平躲在一块儿巨石后,留神看见,洞旁石壁上挂着几个破铜锣。
张瑶停顿片刻,似乎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迈步踏入了石洞之中。
“回去吧。”赵平转身,顺手拽了一把崔晓的后领,“这样可没法儿跟。”
崔晓有些沮丧,刚待转身,就听石洞内传来一声大笑:“哈!”
这笑声十分特别,崔晓还没听过有什么人在快活大笑时,只笑一声。他刚顿住脚步,又听两声传来:“哈哈!”
这下赵平也停住了。
洞内又传来第三声怪笑:“哈哈哈!”
这三声笑皆为一人发出,可听第一声像是个声音浑厚的魁梧汉子,第二声又像一个清朗书生,第三声居然像是个美艳娇娘!为何仍可断定洞内除去张瑶仅有一人?因为赵平凝神听去,周遭只有四道绵长呼吸,除去他自己与崔晓,只剩洞里张瑶与另外一人。
除非洞内有三个人能将呼吸调整得一致,否则这三声笑便是由一人发出的。
这倒是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怪人谈第五十五位,百声难知何来疑……”崔晓也喃喃道。
杀手榜、怪人谈、百人论,皆是由萧家抄送发布出的榜单。怪人谈专论武功或兵器抑或行事作风古怪妖邪之人,也称黑榜;百人论仅讲白道排名,所以也称白榜。无论是哪个榜单,能够上榜的,必然是万中无一的好手。
赵平在一旁道:“你这小子,武功都荒于懒散,这种没屁用的榜单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倒也并非全无用处。譬如倘若崔晓在老瘦条儿的店里再多待一会,想必就能根据武学招式,认出老瘦条儿是怪人谈第一百零二位掌刀削万头,小贩是杀手榜第一百一十六位驱虫无声不见尸,而晋狐狸更是比肩百人论第九十五位,师从大盗花香暖,易容高手中的高手。
像他这个年纪,居然能知道如此多的事情,已是十分难得。
“赵大哥也知道这人吗?”崔晓也不在意,问道。
“百声难知何来疑……不过是个以买卖情报为生的糟老头。”赵平淡淡说道。
崔晓惊了一下:“男的?老头儿?”
赵平听他有些惊讶,嘿地笑了一声:“怎么着,你小子以前还有过什么遐想不成?”又忽地顿了顿,说道,“嘘,且凝神细听。”
崔晓便按他说的去做。
他这时又听不见百声难知何来疑的声音了,但仍能听见张瑶的,只听她说道:“没错,是古巧主事托在下前来请教的……被百馨坊的事宜绊住,十分抱歉,一点心意。”
只听得见一半的对话,崔晓不解其意,但仍听了下去。
张瑶声音忽然急了些:“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要挟……”她停顿了片刻,声音骤然缓了下来,“徒弟……是吗,多谢前辈。”
随后又听百声难知何来疑长笑三声:“哈哈哈,哈哈,哈!”
张瑶提息掠出洞外,向鬼市疾行而去。
“听的如何?”赵平问道。
崔晓看了几眼张瑶前去的方向,如实回答:“听不见百声难知何来疑的声音,只听了一半,没太明白。”
“总的来说,那叫钟鱼的小孩儿已经到清烨山庄了,方才那小姑娘就问百声难知何来疑——有没有其他要挟你师父的办法。”赵平充满趣味儿地笑了笑,“百声难知何来疑就答,桓温佘的徒弟啊——小子,你觉得这说的是你,还是你师兄?”
崔晓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朝张瑶的方向追了上去。
想知道答案,最简单的办法,难道不就是去问当事人吗?
但他没能下手。
因为待他追上张瑶时,张瑶已经与古巧待在一处。
崔晓犹记得青桥食肆里时,险些躲不过的古巧那一爪,自知武功不比她高,只得攀在木屋屋顶,借暗色掩护,屏息跟上她们。这样倘若她们去找李惟清,他也能及时发现、跟上。
鬼市里地形复杂,他只跟了一段路,就觉得精力消耗极快,好在他也发现,古巧似乎有伤在身。她们二人挑的路虽有些弯绕,人都却极少,少有人待的地方味儿便也少,崔晓闻到了一股腥气。
血腥气。
这是从古巧身上散出的味道,看来与乌刃打斗一番,她也受伤不轻,只是不知道那乌刃又是死是活。崔晓暗忖。
或许也是因此,古巧张瑶二人都未发现有人跟了她们一路。
“百声难知何来疑是怎么说的?”古巧声音低低地问道。
张瑶简略说道:“他说桓温佘有个徒弟,年纪不大,我们可以捉住他,看看能否与桓温佘将钟鱼换来。”
她轻轻搀扶着古巧,秀丽面容上有些担忧,显然比起捉人,更想问这件事情:“阿娘,你的伤如何了?”
她们居然是对母女。
古巧沉吟片刻,方才怅惘道:“乌刃内功含毒,我认不出是何毒,竟能使伤口不愈。虽姑且无碍,但此毒蚕食内力,如今功力只余半数……你且记得,倘若有什么意外,先想方法活下来,保住钟鱼。”说罢,她又兀自摇了摇头,“你不是练武的料子,阿娘自小便逼你习武,委屈你了。”
张瑶闻言,声中有些哽咽,她说道:“不。崔坊主是恩人,恩重如山,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又何况……现在能够报答他,也是瑶儿的愿想。”
崔晓隐在暗处,这般偷听下来是越听越迷糊。
如果叫上赵平一起就好了,就算是拿手比划,好歹也有人能讨论一番。可惜他虽如此想,赵平却并未跟上来,只有他一人尾随着古巧张瑶二人。
又或许不止。
前方不远忽然有一记鞭响传来,后方也有一道脚步声一直跟着她们,比之崔晓要近得多,却一直不见人影。古巧现下停在原地,未必没有要将那人等出来的意思。
如果到了人多的地方,反而不好处理,但或许,尾随者也不好下手。可古巧在百馨坊当惯了猎手,又怎肯以猎物的思维去思考?
那人还是未曾现身,却有几点寒光袭来。
崔晓定睛看去,是几簇银针,它们速度极快,想必出针者腕力不弱。银针数量极多,粗略看去,就像一簇簇花团骤然绽放。
张瑶手持赤色窄剑,囫囵撩腕画圆将其挡下。只是那几簇银针花朵中还暗伏了一记杀招,待张瑶将要收势,已来不及避那暗器。却只见古巧伸手一拍,就将那枚造型古怪的暗器击至木屋——又听锵的一声,暗器与之相撞,居然发出金戈相撞之音,弹了开来。
这下众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了那暗器之上。只见它从屋上弹开,正击中檐甲下所挂火烛,又是锵的一声,火烛被其撞下,落在了铺就地面的木板上,而暗器终于失了力度,也落了下去。
假若这是一般市集,已经该开始大呼走水了。
但那火烛仍在众目睽睽之下静静燃着,木头也安然无恙。
崔晓暗自咂舌。
那出针者显是个撩蜂剔蝎之辈,怪叫一声,仍未停手,又是两道绿芒激射而出。他这一声怪叫却引古巧身形倏地一闪,冲入不远处弯角。那里正巧是崔晓的视线盲区,可他也的确听了一透过血肉的“噗”声,随之的还有重物落地的扑通声响。
古巧拿一方巾拭手,其上便染了点点血色。
有人拿手指点了点崔晓的右肩。
这使崔晓骤然一惊,脚下一重,将要发出不小声音,所幸来人干脆双手将他把住,又提气一绊,将他无声无息地放了个半倒。崔晓定睛一看,赫然是赵平。
他忙再一瞧屋下廊道——果然,古巧张瑶二人已经走出了段距离,不由得干脆放了力度就坐在了屋顶。他也不去抱怨,毕竟就算赵平不来,他怕是也跟不了多少道路。这鬼市中所住之人想来少有弱者,他一路运足内劲,竭力不发出一丝声响,至此还不被一人发现已是难得。
赵平拽他跃下不知谁家屋顶,说道:“你小子,可让我一通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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