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晓忽然发现他们本不必采买这些东西,因为张棋已经被张洪坚接回了他家里,而这些东西,张洪坚那里都有。
更好的马匹、更好的锦缎,以及笔墨纸砚。
假如他们说一声,张洪坚是很乐意将这些东西送与他们的。
张洪坚显然已经将他弟弟安葬,因为他的院子里既没有棺材,也没有尸体,张棋在他自己的房间睡得正香。张洪坚打开院门,这次崔晓是从正门进的。他注意到,门边中元节用以焚烧衣物的铁锅还没收拾,显然张洪坚没有心情,也没什么精力。
“二位少侠是……”张洪坚有些惊讶,他一时间觉得这个待了三年的小镇未免有些太小了,天还没亮时他去的棺材铺就有这二人,现在他们兜兜转转,又来到了他的家门口。
他有些苦笑,以为他们又是发觉什么不对,又要来找他问些问题。
“我们来瞧瞧张棋怎样了。”崔晓说道。他买了一把木制的短剑,虽然用的不是什么好木头,但其上有雕花,做得也还算有气势,应该正是张棋这个年龄的男孩儿喜欢玩的。虽然这把剑没法当真的武器来使,张棋也没法拿出去与伙伴们炫耀——他有没有可以炫耀的伙伴暂且不提,他根本就没法看见这把剑有多好看。
但它却很适合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来练剑。
既不用担心他会割伤自己,也不用担心会砍到别人,再不济也能拿来当做一个装饰。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礼物。
崔晓已经来到这院子有两次了,可都是在夜晚,也都没从正门进,他当时也没心情关注别人家院子长什么模样。所以他从正门迈进来时才发现,这是个二进的院子,花草树木看得出都有精心修理,却十分安静,屋门都紧紧关着,好像一个仆人都没有。
难道平日里都是张洪坚一个人打扫整理这个院子?
崔晓本想与李惟清一起去看张棋,却被张洪坚拦下,他看着有些局促,对他们解释:“这孩子一听见有两个人一起说话,或者有一个以上的人的声音,就会忽然变得十分焦躁不安,所以我才将仆从都遣走了,如果可以的话……”
于是李惟清一人进去,崔晓与张洪坚只得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张老板。”崔晓的嘴总是闲不下来,纵使他本不是要来问些什么,可一旦与另一人坐在一处,他就总要找些话题来聊,“你打算之后如何?”
“……之后,如果张棋状态能好起来,便带他出去走走,这孩子本就总想着见见江湖,当个大侠。”张洪坚目光一闪,“我在这里找了三年也没能找到殷洁的尸首,想必也是无望了……”
崔晓本已犹豫了一路是否要告诉张洪坚殷洁的事情,此刻听他如此一说,便闭上了嘴巴,将这件事情咽到肚子里,觉得自己再也不该向张洪坚提起与之相关的事情。
他听过那段往事,也不见得觉得张洪坚哪里值得可怜维护,但他觉得,张棋总归是个好孩子。
张棋正躺在床上,双眼蒙上一层白布,药的苦楚气味弥散在屋子里。
李惟清推门而入,带起一点清凉微风,又将门关上。他走路一向不算轻手轻脚,拿放东西也没多小心翼翼,这门却一下子关得很轻。
“张棋。”他说道,“我是一名医师,来看看你如何了。”
张棋没有回应,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睡了过去。
李惟清便走至近前,张棋的手正搭在床沿,他便将手搭上了对方腕处,却忽觉不对。
这虽然也像是一个小孩子的手,却比之要粗糙不少,且脉搏十分有力,但不平缓,显然醒着,且有些紧张。
他再一看张棋,对方半张脸埋在被下,半张脸被布条遮住,他几乎看不见张棋有什么反应,但能见到他好似十分紧张的汗水。
现在这屋里分明是不热的。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自己的手,温声问道:“张棋?”
被子忽然被翻了起来,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当然不是张棋做的,他还躺在床上,被点了穴道,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显然方才这把短刀是架在他的脖子上的。
这是一个很矮很矮的人,矮的像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的表情却是大人的表情,眼睛里也透出一种狠绝来。
他的手臂也很稳。
“你是谁?”李惟清平静地问道。
这个人说话时带有一种奇怪的口音,好像并不能十分准确的念出音调,因此他的言辞虽然并没有什么差错,听起来却分外古怪。他只说了一半:“你又是谁,为什……”
他之所以只说了一半,是因为一个一身黑衣的人已从房梁落下,只用一只手,便将他的刀横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这个人武功显然非常好,没人知道他是何时进的屋子,甚至他在忽然落地时,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行动干练,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一看,就是一个惯于在暗中行动的人。
“你好像并不惊讶。”乌刃用另一只手,点了这个很矮的男人的哑穴,才开口说道。
李惟清的确没有惊讶,他依旧很平静,就像他问出先前那句话一般平静,似乎任何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都不会慌张。他将手搭上张棋的脉门,说道:“不,其实我很惊讶,这是个湍族人。”
湍族擅水,大部分人畏惧陆地,不愿上来。
乌刃并非在说已被制住的男人,但他也没有反驳,加重了些力道将其击晕。他本不该再与李惟清说话,但却仍然交代道:“我会审问他。”
“其实也不必。”李惟清缓缓道,“这人估计只是为了劫财,将东西尽数拿回,扔去官府算了。”
的确如此,虽然屋内抽屉都被合上,但并不完全,十分粗略。张洪坚给义子的屋子不会吝啬,一柄短刀如果挂在墙上,自然不会只剩下个鞘。
乌刃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仍然道:“不可。”
“……我是很惊讶。”李惟清忽然坦白道,“你还能出现在这里,就是在为桓温佘办事,也就是说,你并不是钟慕的人,可能也不是百馨坊的人。”
乌刃静静地听他说。
“你既然给桓温佘办事,就至少是半个监安司的人,所以你至少该听一听我的话。”
乌刃稍稍点了点头。
“来,帮我把这孩子的穴道解开,再把你手里的人扔去官府。”李惟清微笑道。
“我本该将你也直接击晕。”乌刃叹道。
待乌刃又不见了人影,李惟清也已写完一个药方,张棋才刚能开口说话。
他听着李惟清折叠纸张的声音,忽然问道:“我是不是不能习武……不能当大侠了。”
张棋的声音不太难过,好像已经将这句话想了千百遍,所以在说出时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他的双眼已经完全坏了,大概再也没法睁开,所以他当然也是没法子流泪的。
“谁说不能的,江湖上也有双眼无法视物的侠客。”李惟清温和道,“你还可以当大侠。虽然看不见东西,但手还在,脚还在,武艺内功也都在。挥剑的是手,迈步的是脚,你还可以成为大侠。”
当李惟清出来时,那柄本就挂在墙上的短刀已经归到了鞘中,屋外二人浑然不觉发生过什么事情。李惟清与崔晓乘马车上山,他们的马当然也已经换成了镇子上能找到的最好的马。
“这样的话,那柄剑刚好派上用场。”崔晓听了李惟清与张棋的对话,显得有些开心,“师兄,之后若还能去清水镇上,我也再买一柄木剑,不知道钟鱼用什么武器,她可能也会喜欢。”
李惟清正在思索乌刃的事情,闻言不小心随口道出心声:“嗯,若能再去清水镇一趟,我也为自己定一副棺材。”
崔晓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清水镇上棺材铺不止一个,但他如果要去,肯定要去殷亦安的棺材铺。
殷亦安已经将医工也打发走,本是独自坐着,此刻却弓着腰在桌上摸索。他在找自己桌上的油灯,卉梦虽是一种毒,但倘若与些其他药材混合,又控制用量,其实能变成令人沉睡在梦中的强效安神香。殷亦安知道这东西能够如何使用,当然也清楚这东西会害人上瘾,他此刻找着,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油灯。
秉烛书生就算是在白天,也仍拿着那支蜡烛。
他一手拿蜡烛,一手拿油灯,已经将两手都占满,所以他当然只能用嘴说话,劝殷亦安不用再找。
“殷亦安。”他直呼殷亦安的名字,“你在找什么呢?”
殷亦安没好气地磕了磕拐杖,说道:“我找什么……你快给我。”
“行,晴梅已经死了,卉梦只会越用越少,你开个价,这点儿我买了。”秉烛书生仍然是十足谦卑的语调,让人听不出他是否在开一个玩笑。
“晴梅死了?”殷亦安如遭雷击,他顿在原地,喃喃道,“你哪儿来的消息……怎么会……”
“空谷没来我这儿买药人,不是死了,还能是什么。”秉烛书生的视线落在桌上,忽然也顿了顿,“殷亦安,你向右摸一摸。”
殷亦安闻言照做,竟是十分信任他的样子。
他摸到了一朵木头雕的花,一个约有拳头大小的木雕花。
“……这是朵李花。”殷亦安喃喃道,将这木头给了秉烛书生,拄拐走了两步,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我有些老啦……比你们快得太多,又瞎,又没力气。”
秉烛书生接过那朵花,闻言道:“说来也巧,我大约知道这是谁的。毕竟我不瞎也有力气,不如就替你跑一趟腿,将它送过去。”
“鬼市主人什么时候那么好心了?”殷亦安哼了一声,随口一问。
“我遇见了一种感兴趣的毒,我猜是晴梅做的,他总是做什么都瞒着我们。”秉烛书生说,“正巧,这个人守着一朵本应该已经枯萎的李花,我当然就更有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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