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听完贺佳雯的复述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自诩为一个明白人,然而,尽管何期一再重申清白,他依旧沉浸在曲折、无证据的可怕臆想里,搅得满心惶惑……
陶行感到难过,随时能成为陌生人最可信任的人,却打心底不信任最亲近的人,何期说中了他。
他回想着自己在三年间,怎样恶意地揣测何期母子,手机上无意识搜索“柴家誉”——
这个误会里真正的主角,不防搜出整页整页的新闻来。
新闻发布时间,均在四年前的七月。
内容皆为报道当年花堤县结香村,山洪爆发之际,村长柴家誉半夜领着妻子,挨家挨户通知村民紧急撤离,夫妻俩在下游被洪水冲走遇难的事迹。
以及村民在洪水退去后,集体为这位多年来尽职尽责而终因公殉职的村长,送葬的现场……
陶行看见这位柴村长,虽两鬓泛白,眼神一如青年时坦荡明亮,岁月给他增添了正气与坚韧。
陶行更感到强烈的羞惭,为着一个四年前即答案彰明的猜测,他竟然自导自演了一出朋友决裂、亲人离隙的默剧。
也许这个世界不是堕落的,而是他自负的眼睛,乐于幻想孤僻人的背后,势必有堕落的隐情……
陶行决定带贺佳雯去找何期,迫切地想让他知道,他母亲身后站着的青年,是个怎样的人。
贺佳雯感到犹豫,毕竟,她在与何期互不相识的前提下,贸然先去探问了他母亲的秘密往事。
若再当面冒犯,向他复述,只怕本该是一对好友,恢复旧日情谊的契机,反而因她生出许多变数来。
同时,她也知道澄清误会,缺不得自己这一环,由此陷入一种两难的尴尬境地。
陶行见她久不答应,盯着她认真道:“我要何期知道柴家誉,也想让他认识你。”
贺佳雯胸腔里被不知什么扇刮过,像风又像是书页在翻动,隐隐的憧憬和羞怯的心动压过犹豫,答应下来。
李胜程天黑便倒在床上睡死了,以致肖勰在门口大力捶门、敲窗玻璃也听不见。
等到他突然惊醒,才瞧见玻璃后肖勰无语的脸庞。
进屋后,肖勰打趣他:“中邪啦?”见他眼睛里不高兴,又说:“给你带八卦来了。”果然,他傻瞪眼。
李胜程心中不免紧张。
肖勰把手机举到李胜程眼前,照片上一男一女站在树下,是陶行与贺佳雯,在他们身后高处,是乐乐游乐园的大招牌。
见八卦主角不是蒙明,李胜程松口气,斜下嘴角: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上回跨江大桥找她弟弟那回,这两人还不明显么?水到渠成的事……”他感到无趣。
肖勰指照片里模糊一处:“那你知道这售票间里,是谁?”
李胜程取过手机,凑近细看,照片放大也没看出什么来。
“何期的妈妈。”肖勰说。
李胜程摸不着头脑,蒙明的事也胡乱涌上脑海,他摇头自言自语:
“这些好学生,究竟是怎么了……”
肖勰不知他话里有蒙明,只当他说的是照片上两人,倒在他的枕头上叹说:
“人情债欠不得喔,贺美女现在完全沦为陶行的马仔了。”
他仰头看看天花板上一块最浅的霉斑,“有的路男人走得,女人走不得,她这是自甘堕落。”
李胜程心里诧异,肖勰竟说出这样冷漠无情的话来,若白天还有找他商量蒙明一事的想法,现在是一丝可能也没有了。
肖勰不合适享有自己热烈的秘密,李胜程决意效仿全马,任人去猜、打死不松口。
等到肖勰离开,李胜程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呆。
恍惚间,何期那张惯于审视人的眼睛,出现在光晕里,李胜程有些不自在。
乌云闭月,李胜程出门赶往西郊,跑出巷子口,就迎面撞上倒回来的肖勰。
肖勰问:“去哪?我还以为你病了,特意倒回来看看。”
李胜程派下巴:“去何期厂里耍耍,走不走?”他思忖着对何期也不吐露出蒙明来,叫上肖勰也无妨。
于是两人顺手买上几罐啤酒,一同去往亿来鞋厂。
溪河市西郊,长草在夜风里狂舞,一座座厂房像是正在针板上受刑的囚犯。
路幽暗而风声喧嚣,李胜程内心不安,劝肖勰返回,此刻,他又担心起会在无意间,泄露蒙明的秘密,这是拥有聪明朋友的弊端。
肖勰直说:“你到底是遇到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李胜程只好扯全马出来挡一挡:“老全去淞林,我想问何期晓不晓得……他去找谁?”
肖勰会心一笑:“我也想晓得。”
两人默契地揣着明白装糊涂。
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李胜程像草丛里的麻雀一下飞起,冲到前面去了。
肖勰望着他故作轻松的背影,心里叹气:大家都有了宝贵的秘密,为什么单自己没有呢……
四面八方都是沁凉的风,亿来鞋厂却大门敞开,堂中何期正端坐,阅读手上的书卷。
放肆的风穿堂叫嚣,把他的烛火戏弄得飘摇欲灭,再摇撼那破败的窗格,制造着更加荒废凄凉的声响。
他像是脱离了现代文明的隐世僧人,微弱的烛光,描摹出他苦修的轮廓,不禁令门外的访客看呆了……
何期发现他俩,眼神请二人进门。李胜程顺手替主人把铁门关上,烛火立正。
两位访客很会自己招待自己,取了两摞书分别落座。
何期又像从前般开始端详他二人,即便光线微弱,但这习惯已转化为道行。
不比长者基于经验的眼光老道,何期的目光里,保有少年人的同理心,由此,也让他的审视显得清净和忧愁。
可沉默了一分钟,厂房里的气氛,除了变得更为尴尬,何期似乎没察觉出什么来。
李胜程有些失望,神经兮兮朝地上的白蜡烛瘪嘴,果然是你害瞎了何期的眼……
“老全这几天有来找你么?”肖勰拉开易拉罐。
“他不是和你们住一起么?”何期反问,眼色难以察觉地闪烁。
李胜程嚷道:“老全和姜莉术去淞林了,你们两个莫在这里装啦!”
肖勰侧目瞪他一眼,何期倒是被逗笑了。
李胜程无视瞪眼:“老全也是,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忽然想收回这句话。
何期慎重道:“有的,毕竟他不是要和那小家伙谈恋爱。”
李胜程捉住一个词:“小家伙?”
肖勰笑笑:“未必。”
何期没有接肖勰的话,倒是对李胜程笑着解释:“温柔善良的小家伙,”
肖勰眼皮翻动,自顾喝酒。
李胜程替何期打开一罐,说:“那老全和姜莉——”
“前两天有同学去找他么?”何期及时打断李胜程。
李胜程手上一抽,张嘴道:“没有啊?”
“蒙明昨天下午来这里,问全马的下落,说是住处找过了,有人告诉她,全马在淞林。”何期边说边看肖勰。
肖勰偏头注视李胜程,好整以暇。
李胜程有那么几秒心虚地一动不动,脑子里转的飞快,承认道:“我说的,蒙明来你这里,说什么?”
“没什么,就来问全马。我劝她以后不要为这种事翘课,但她心里有事,听不见。”何期说话,肖勰仍目不转睛盯李胜程的脸。
“她也真是,明知你比我嘴还严……”李胜程感到肖勰灼热的目光实在讨厌,冲他生气道:“你不看我会死?”
肖勰学全马平素讥诮人的模样,语气却是自嘲:“我实在是个无聊的人。你们都有秘密,偏我没有,不就嫉妒了……”
何期安慰道:“秘密的苦,秘密地吃,老天爷总会让每个人都吃到的。”
李胜程有些可怜他,但蒙明的秘密实在说不得,于是腾地站起,朝黑暗里大喊:
“我、喜、欢、那、个、姓、蒙、的——!”他胸膛起伏,“好了,方圆五里内,我没有秘密了。”
肖勰满意地笑,何期略显吃惊,随后举起啤酒与他们碰盏。
李胜程重重推杯盏,一下、两下,硬是要把他们的酒碰得洒出来,洒在三人手指间,洒在灰尘地里。
除了李胜程的大胆表白,三人在饮尽四罐啤酒,和倾听郊野荒凉的西风后,发现不过分享了一个追究不到的全马的秘密。
肖、李又对何期母亲的话题有所顾忌,而不好开口,只能干坐着,两人识趣地告别何期。
一开铁门,风像夜兽一样扑来,吃掉啤酒刚搅浑的脑浆,叫人霎时清醒。
才走出不到一里,二人同时被转角长草后的黑影,骇了一跳!
陶行带着贺佳雯,正从前路转弯过来。
肖勰学全马的嘲讽口吻,朝陶行说:“老何哪里是开鞋厂,开的是心理咨询室才对。”
他找同伴搭腔,李胜程却一言不发。
贺佳雯立刻低了头,陶行未被激怒,他牵住她穿过二人中间,继续向前。
何期端坐在被褥上,他时常像一尊坐佛,眼神笔直地关注铁门之外,也似乎要将原本满盛物欲的鞋厂,重塑为一座清净的隐庙。
这会儿,他正朦胧望见路尽头,走来一男一女,他意外而期待着。
然而,将访客辨认清楚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一副专门应对某个人的冷淡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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