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程此时并未意识到,他的人生愿景,将会遭受怎样的轰然坍塌。
“我发现自己来例假了,但这种时候只有一种可能,”她看着李胜程紧张的脸,苦笑一下,但他在等下文。
她接着说:“同时下腹也隐隐作痛,怕是马上得去医院解决,我怕事情暴露在家里,想找你……”
“等到我再去洗手间的时候,落下了一个血块,不大,是和平时不一样的血块,然后它滑走了,进了下水道。”
蒙明肩膀降下,好似真实卸下来一副重担,身体难受让她不得不停下,专心呼吸一阵。
李胜程听得全身只有眼珠在动,他好不严肃地盯住她:“然后呢?”
蒙明勉强微笑:“它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它的母亲犹豫什么时候抛弃它,它了结了它自己,是个最懂事的孩子,是……”
她突然哽咽得说不下去。
李胜程眼神发懵,不知在望空气里的什么。
明明早上他的李聪敏,还在怀抱里嬉闹,胖乎乎的小手摸他的胡子。
这么可人的孩子,她的母亲却说她,进了下水道……
这个立志要当男子汉的男孩虽强忍,却仍表情扭曲流下泪来。
蒙明看着这个一直对她小心翼翼,保证自己不出糗的家伙,如今却为她的困顿,不顾形象地痛哭。
她的心头更添一重感念的悲伤,眼里淌出更大的泪珠来。
李胜程仰头,试图让眼泪倒流,却要张开嘴大口呼吸,他胸膛剧烈起伏,问:“早上吗?”
没听见对方的回答,他转头看她,蒙明点头。
他缓缓把头再仰起,随后双肩剧烈颤抖再次痛哭。
没想到他的聪敏入梦,是来跟自己告别的,他的聪敏……多好的女儿啊,最后的生命时光,还赶来和父亲告别……
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脖颈流下……
“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他叫人只看得到倒竖的下巴。
“我要和你结婚,把你接到我家里,照顾你生下我们的女儿,我已经给她取了名字,‘李聪敏’,李胜程的‘李’,聪明的‘聪’,灵敏的‘敏’……”
他一字一字慢慢说,没想到那打了千字腹稿的人生计划,也可以寥寥几十字说完。
蒙明简直不可置信,她久久望着李胜程脖颈上的泪,想到一个普通朋友,竟为着她的堕落买单,要负担起她的人生,还早已为那夭折的孩子取了名字……
一时感动和悲戚同时冲上头顶,也受他感染,蒙明后脑仰抵墙,哭出声来。
房间昏黄而充满了悲伤,他们仿佛真如一对刚痛失幼子的年轻夫妻,任凭痛惜的眼泪肆流。
李胜程听见敲窗玻璃声,陡然发现窗帘未拢全,暴露出一角,外头赫然是肖勰的脸!
不知他已窥视多久,李胜程不顾满脸眼泪冲上去,一把拉拢窗帘,朝墙外喊:“你走!”
肖勰不放弃,转而把门捶得砰砰响。
李胜程坐回床上,眼眶通红瞪门口,执意不放他进来。
蒙明腹中绞过一阵剧痛,咬着牙不出声,听着巨大的敲门声,头疼得蜷缩起来。
门外传来大喊:“老全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死了吗?!”
李胜程再次冲上去,打开门:“你没有家,也没有眼睛么!”把门再开大,叫他看到屋里虚弱哭泣的蒙明。
肖勰瞥一眼屋里,只居高临下瞪李胜程的红眼:
“我眼睛没瞎!如果不是全马死了,你跟蒙明怎么会在这里,哭成这个死样子!”
李胜程咬牙切齿不说话。
肖勰心中不安:“他究竟在淞林出什么事了,手机也关机……”
李胜程搡肖勰的肩膀,把他推远:“是有人死了!不是老全!”
肖勰怒喊:“谁死了?”
李胜程聚泪大吼:“和你们谁都无关!”
“呯!”一声巨响,门被猛地关上了,门风强劲,掀起肖勰的额前发。
肖勰打了个寒噤:“和我无关。”他自言自语笑笑,转身走了。
月光微弱,巷子里没有路灯,平日来时不觉得黑,今夜走回去,到觉得看不清路了。
口袋里手机振动,是全马的电话回拨过来。
肖勰大骂:“我以为你是死了!”
“天气冷,外头走一圈自动关机了。什么事?”全马尽管不悦,还是好声气地解释失联。
肖勰本想将李、蒙二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哭的离奇画面,说给全马,一想到李胜程含泪朝他大吼的场景,暗自作罢。
沉默几秒,他突发奇想,要更刺激全马,问道:“姜莉术在边上么?”
肖勰听见那头啐道——“有病。”他笑呵呵揭穿:“你不是追姜莉术去了?”
全马冷淡道:“关你什么事。”
肖勰大叹一口气:“是啊——”不等他说下去,那头电话挂断了,他只好对着哑声的屏幕笑笑,继续走自己的路。
围墙上的大团电线里垂下一根,肖勰折了一截樟树枝,把这根危险的电线撩上墙头:“别电死了,本来不关我事。”
才扔了树枝拍拍手,他又听见微弱的幼猫叫唤,他细细地寻找,在前头不远的另一棵小樟树上,瞧见一只下不来树的狸花幼猫。
他轻松攀上去捉住小猫,可它害怕得浑身哆嗦,在肖勰手背上抓出几道印子来。
肖勰好生在地面放跑它:“别冻死饿死了,我管不着你了。”
等猫跑不见了,他凑近瞧瞧手背上那几道抓痕,咧咧嘴:“别得狂犬病死了,本来不关我事。”
巷子太小,此后一路,再没闲事要他操心,他放心回去了。
李胜程关了门,背对蒙明站在床尾。
“全马去淞林做什么?”蒙明有气无力地问。
李胜程自是不会扯出姜莉术来的,只想早早结束这个话题,便说:“去找亲戚了。”
蒙明果然追问:“什么亲戚?”
李胜程一股悲哀加怒火涌上来,转身毫不留情地说:“你都和别的男人鬼混出孩子来了,还打听他的事情做什么?”
蒙明起初是震惊,尔后本就灰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
这声音是李胜程的,话却像是千里之外的全马附身说给她的,她凝视李胜程的脸,感到难堪。
李胜程至今也不能搞清楚,自己究竟喜欢蒙明哪一点。
他与她的交集,仅仅是依靠她每回锲而不舍的追踪。
在她等待全马的空隙里和她说话、一起发呆,偷偷观察她优缺点参半的脸庞。他欣赏她不是“薄脸皮”,大胆而坦荡,是好学生,可她不独善其身,非要兼济天下。
蒙明是那样聪明自信,但她光明的前途,是挡在李胜程试图接近她路上的高墙。
等到她不慎“兼济”到坏男人,在他面前展现出报复心和情绪崩坍的一面时,在短暂的错愕和心疼之后,他竟然自私地感到她的灾难,是他的机会。
名誉危机让她落下神坛,倒在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子面前。
他不仅不再低于她,更能依靠殷实的家境扶起她。
至于怀孕,他自问何曾幻想过这女孩的贞洁,他可以不在乎。
加上女儿“李聪敏”的入梦,成为顶天立地的真男人、好丈夫的信念里,又增添了要做一个好父亲的愿景。
孩子猝不及防的夭亡,让他的人生愿望也夭折在肚子里。
“李聪敏”的可人印象,在他脑海中过于深刻,以致于他忽略现实中人的痛苦,而对一个未诞生的幻象耿耿于怀。
在看见她的母亲竟还为着一个追逐不到的对象,抱有不适宜的幻想,李胜程甚至忘记几小时前,他还在练习怎样说服她,让自己做丈夫,而现在只当自己是个痛失爱女的父亲,可以恣意责怨世界。
蒙明不知何时下地,走到门边,他挡上前,好似幡然悔悟:“我不是,我只是早上梦见——”
“让我去洗手间,好痛。”蒙明难受得冒汗,根本没耐心听,李胜程连忙给她开门。
蒙明在洗手间待了很久,李胜程担心她不告而别,守在门口。
他对着月亮的冷光反省,听不见里头动静,他就喊两声,里头传出蒙明虚弱的喝止:“别喊!”
李胜程继续望月,全马的电话打来。
全马愠怒道:“老肖在发什么疯?”
李胜程走远压低声音:
“你才发疯!打听你有罪,被人猜中了你就反咬一口,整天故弄玄虚,把人摆布得团团转。”
“摆布谁?”全马不屑。
李胜程不能说,蒙明已经从洗手间出来,“没谁!”他挂断电话。
“是全马吗?”蒙明问。
“是啊,我骂老肖,他来骂我。”李胜程发现自己扯谎倒是快。
蒙明表情复杂:“你告诉他我的事了吗?”
“你想我告诉吗?”李胜程反问。
蒙明抿嘴摇摇头,走进屋里:“让我在你这,借宿一晚吧。”
“可以。”李胜程锁上门,看见蒙明站在两张床中间等他安排。
他指给她说:“这全马的,这我的,你想睡哪张睡哪张。”说完又拔开门闩出去了。
等到他在水槽粗暴洗漱后,回屋看见蒙明还是躺在他的床上,被子盖住下巴,似乎已经睡着。
他心里涌起一阵慰藉,轻手轻脚地在全马床上躺下。
李胜程看见蒙明转过身来,面朝自己,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见她用一种相当温和的声气说:“讲讲‘李聪敏’吧。”
李胜程嘴角微笑,意外她记得这个名字,开始追忆他的梦:“和我长得很像,人人都说是我的翻版。”
“生物课白上了。”蒙明毫不客气要纠正他。
“我知道,不妨碍。”李胜程不要讲科学。
“眼睛大大的、圆圆的,睫毛也长,鼻子嘴巴都像我,脸型也像我,但更圆嘟嘟,耳朵可能像你,是招风耳。”
蒙明在黑暗里笑。
“我长胡子了,她爱摸我的胡子玩,怕扎也爱玩。她一岁了,我还抱着不让她下地走,怕她摔跤……”
“一岁了……”蒙明不自觉复述,好不哀伤地说:“她在我的肚子里不到一个月,但在你那里,却已经长到了一岁……”
李胜程不知该怎样安慰,事实如此,残忍得来不及让爱这个孩子的人反应。
蒙明好像受到某种刺激,郑重宣布:“李胜程,孩子是你的了,我说‘李聪敏’。”
李胜程没有想偏,没有把这话,当作蒙明要做他的妻子的希望。
要他利用死去的孩子展示父爱,进而博取她母亲的感恩,他会为自己感到不齿。
虽然这已是个无望的承诺,但他要把她口头的恩惠放在心里,安然地承受这个梦带来的狂喜和破灭。
等到他的眼泪收起来,不会影响他的腔调了,他问:“如果我真的可以让你依靠……”
他发现蒙明已经睡着了,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来日方长,李胜程和自己说,也让悲伤击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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