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尽头的主位上,周琰微微偏头,与身旁的梁南情小声交谈着什么,在看到两个孩子进来后,都纷纷噤了声。
周琰挥了挥手,示意周明霁坐到他身边来,周明霁倔强道:“我要跟阿诀坐。”
梁南情将诀拉到她临边的位子上,对着周明霁笑骂道:“要是阿诀跟你坐,你还能老实吃饭吗?”周明霁哼了一声,在周琰旁边坐下。
两位大人从不在孩子面前讨论前朝有关的事,因此只管周明霁和诀坐定,梁南情便招手示意仆人上菜。
各色各样的菜式摆满了黑褐色的方桌,这是周琰怕诀吃不惯,特意让厨子准备的。
父母从小在周明霁耳边念叨的用餐规矩在他这向来无效,周明霁晃悠着小腿,对旁边父亲夹来的青菜视若无睹,最后在周琰严厉的目光中不愿地塞进嘴里。
梁南情则是用木筷往托盘中夹了些清淡的菜,侧身弯腰慢慢喂给诀。
饭后,有丫鬟来禀,说请的郎中已经在偏殿候着了,梁南情本想自己带着诀去,谁知方才还叫嚷着没吃饱的周明霁立刻放下碗筷,说什么也要跟着去。
一大家子人齐聚偏殿,这阵仗把前来的郎中吓了一跳,忙俯身恭敬道:“贫医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这郎中约莫五六十岁,花白的胡子挂在下巴上,说话时一抖一抖的。他佝偻着身子走到诀的面前,用皱巴巴的手抬起诀的脸仔细查看。
许久后,梁南情忍不住问道:“他的眼睛如何?能治好吗?”
郎中捋了捋胡子,朝梁南情道:“回王妃的话,这位公子的眼疾与贫医以往见过的不大相同。”
“据贫医所知,患眼疾直至无法视物者的眼睛皆为银白色,可贫医却瞧见这位公子的瞳中透着不寻常的淡金色。”
“比起后天所为,贫医觉得,公子这更像是先天之疾。”梁南情抿了抿嘴,道:“先天之疾?能治吗?”
郎中笑了笑,朝梁南情颔首:“既然是王爷与王妃请贫医来诊治,那贫医就算使尽九九八十一法,也得把这位小公子给治好了。”
言毕,郎中话锋一转,看向周琰和梁南情二人,脸色有些严肃:“不过,贫医只能保证小公子往后能看见七成,剩下的,贫医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梁南情甚是欢喜,忙道:“无妨无妨,能看见些就总是好的。”
郎中点头不再说话,转身捣鼓自己带来的药箱子,从一卷皮革中抽出四枚银针,不轻不重地扎在诀眼睛周围的穴位上。
剩下三个人的脑袋凑成了一个圈,周明霁握着诀垂在榻下的手,郎中扎一下,他就抽一口气,仿佛针扎的是他一样。
诀自然是注意到了这动静,轻轻开口道:“不疼的……”
郎中看着三人脸上的表情,笑着宽慰道:“各位不必如此紧张,小公子的病以吃药为主,针灸只是起到辅佐作用。”
待屋内供桌上的一柱香燃尽后,郎中将银针抽出,周明霁赶忙把诀扶起,小脸凑到他的面前,又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略显期待道:“能看见了吗?”
郎中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大笑一声,抚了抚周明霁的肩膀:“周小少爷莫急,若他此刻就能看见,那老夫就是神医转世啦。”
言毕,又从木箱子中掏出几副药包递到梁南情手中:“这些药对小公子的眼疾大有作用,每日用瓷罐子煎半个时辰便可服用,王妃务必要记得。”
梁南情点点头,郎中收拾好东西,再次朝众人俯身一拜,就被仆人带着离开了。
……
申时初,皇宫中传来快讯,太后召摄政王与王妃进宫。离开前,周明霁费劲心思终于在两人口中得到应允,推掉了午后两个时辰的学习。
周明霁拉着诀逗鲤鱼,下石子棋,逛遍了所有他曾孤独一人嬉戏的地方。大片的乌黑云朵覆盖住了前一刻还碧亮的天,落雨了。
丫鬟春儿胳膊中夹着两把油纸伞,从楼上着急忙慌地朝花园奔去,路过拐角,看到两片宽大的荷叶在动,竟是周明霁折了梁南情前些日子重金托人从南方带来的荷花。
周明霁将荷叶把儿最直的一片递给诀,自己把荷叶顶在头上,勉强也能遮雨。
他还想去摆弄那片最大最高的荷叶,好不容易踮起脚够着了一点,那碗状的大荷叶却像如释重负般弯了腰,上面的积水直接给周明霁浇了个透心凉。
诀听见周明霁的叫声,一着急,手上的荷叶断裂,两人一起被淋成了落汤鸡,小家伙们面面相觑,最后都傻笑起来。
春儿唤了几个丫鬟,把周明霁和诀抱进屋,给他们换上干净的衣裳,两个孩子被春儿严肃勒令不许出去淋雨,不然就告诉梁南情今日荷花的遭遇。
周明霁怕染了风寒要喝药,悻悻地点了头,拿出围棋精力盎然地教起诀。
—
周琰与梁南情这一走便是半日,周明霁遣走了身边的仆人,看着那轮炽阳被远方的青瓦吞没。
诀提来了小夜灯,摸索着坐在周明霁旁边,屋檐两方高挂的大红灯笼晃得人晕头转向,晃亮的橙色光晕将两个小小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们像天下所有期待爹娘归家的小孩般相互倚靠,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
天空中偶尔冒出几声若有若无的闷雷,又要落雨了。周明霁觉得有些冷,便收拢了身子,将脸埋得更深。
周琰和梁南情总是被政务忙昏了头,以往,周明霁便如此般等着两人回来,有时会不慎睡去,待第二日醒来,抓着个仆人一问,我爹娘呢。
仆人答:“外出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今夜,周明霁像他从前无数个夜晚般做着相同的事。困意上头,他微微向旁边倒去,预想中额头因磕碰而带来的刺痛并没有出现。
一个温暖的身躯接住了他,顺着他的动作,诀慢慢将他半搂进怀中:
“困了吗?睡会儿吧。”
周明霁的脸在诀的领口上蹭了蹭,睁开被寒风吹得酸涩的眼睛,抬头望去,只觉灯笼发出的光变成了无数个重叠的亮圈。
就着这个姿势,周明霁轻轻揪了揪诀散下的碎发:“陪我说说话。”
诀低下头,让自己的发丝垂在周明霁更好摆弄的位置,脸上像有千万情绪,眼睛却依然静如死水:“那日,你为何要带我回来?”
周明霁像是被逗笑了,白嫩的手指顺着黑发攀延而上,圈上更多的发丝:
“为什么?嗯,你这个问题好奇怪,就像昨个日子有个小丫鬟问我为什么能活得这样快乐,我也不知道呀。”
“爹娘对我的管教虽严,但我亦知,今日种种的快活日子是爹娘年轻时用血拼出来的,是命中注定归咱们的。”说罢,周明霁笑了一下。
“爹娘请的那文绉绉的私塾是这么说,或许,你我遇见便是那所谓的命中注定呢?”
“如果硬是要问个缘由嘛……”他突然支棱起来身子,继而又懒散地趴到诀的耳边,语中带上了笑意:“那群人中,你最好看,我最喜欢你。”
诀的耳朵红了,不知是否是灯笼照的,但那束不算强烈的柔光,确确实实照进了诀的眸中,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温度。
不知过了几时,周明霁大抵是真的乏了,竟破例打着哈欠含糊地向诀道了安,有些摇摇晃晃地朝自己屋中走去。
……
忽而闪雷划过,惊飞鸟雀几只。
诀侧身躺在床上,听闻那震天的雷声也只是皱了皱眉,他并没有睁眼,这动静似乎吓不到他。
“刺啦——”
就在他整个人飘飘忽忽时,房门被人很小心地推开了,而感官灵敏度诀立刻精神了,猛地坐起身朝那里望去,声音茫然中带着几分警惕:
“谁?”
要换作以前,诀可能早就跑没影了,可这是摄政王府,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夜闯此处呢?所以他心中也只当是个走错处的丫鬟或仆人。
然而,来人的声音却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
“我!”周明霁的语气里带上了十二分的委屈与恼怒。他抱着自己的枕头,就这么站在门口,雷声再次响起之时,他被吓得吱哇乱叫。
诀连忙掀开压在身上的被子,光着脚朝周明霁小跑去。将屋门关上后,诀有些古怪地看着脸上还带着些许雨水的周明霁:
“怎么了?”
周明霁伸手把自己的枕头往诀脸上一拍,朝床榻走去,诀接下他的枕头,疑惑道:“你要跟我睡?”
周明霁已经爬上了床,这架势显然是默认了。诀道:“为什么要跟我睡?”周明霁的表情变换莫测,显然是无语了,索性把被子往身上一盖,闷闷道:
“什么为什么,你咋这么多问题,跟你睡个觉还要问为什么。”
诀愣了半晌,也躺在了周明霁旁边,他定定地盯着周明霁的背影,憋了好久,突然道:“你不会是害怕吧?”
这下子周明霁是彻底炸了毛,扯着被子红着脸,心虚地大喊道:“谁怕了!”
木窗外闪电又一次划过,带着轰隆隆的声响,周明霁抽了口气,又往被子里缩了一点。诀抿着嘴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往周明霁那里靠了靠。
周明霁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暖,以及那只将自己环住的手。
“别怕。”
(づ ●─● )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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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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