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七十几岁的时候，记性还是相当的好，她喜欢讲自己还是小文的时候遇到的事情。
“我以前在本市最大的医院心脏内科上班。有一天来了一个女孩子，像仙女一样，眼睛就是两颗星星，皮肤比牛奶冻还白还嫩，一千朵花看到她都得谢了……”
“表姑婆你也太夸张了。”小辈说。
“女孩说她的心总是莫名地疼痛，做检查没问题，于是怀疑是心理上的原因，去心理咨询师那里做了个催眠，把上上上上上上上辈子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小辈本来在喝水，听到这里水从鼻子里钻了出来。
“原来女孩还是个小仙的时候，追求一个上神，追了很久上神也不看她一眼，她一怒之下堕入魔道，把天下苍生全灭了。她爱而不得，所以心口老是痛，转了多少世都痛，就来我们院看病。因为怎么都查不出器质性病变，我们只能给她开止痛药，剂量越加越大，直到止痛药都没效果了，就给她做痛觉神经阻断手术，做完手术她还是痛……总之所有医学手段都在这姑娘身上失灵了，没效果。”
小辈笑得滚到沙发下去了：“那肯定是没效果。”
“然后我们院长对这个病例很感兴趣——说到我们院长，也确实是万里挑一的人物，长得跟谪仙似的，才二十来岁就拿了普林斯顿大学医学博士学位，刚回国继承家里的大医院……”
“表姑婆，普林斯顿大学没有医学院。”
老文仿佛没听到：“总之院长看了女孩的病历本和诊疗记录——病历本上有女孩的照片——大怒，说都是我们这些医生没用，害女孩白受那么多罪，还让我们第二天别来上班了。”
“啊？”
“然后院长亲自去找那女孩，女孩子看到院长立刻就哭了，原来我们院长上上上上上上上辈子就是那上神，他们两人拉扯了一番，终于有了一个快乐的结局。”
“那你们这些医生啥结局呀？”
“就，被炒了呗。”
老文过了八十，叙述就有点混乱了，比如她再讲这个故事时，有时会说成是“院长大怒，说如果我们没把她治好，就提头来见。”
被指出错误后，老文说：“不好意思记混了，这话是大周的周献帝说的，那是我上上辈子的事情，那一世我在宫里当太医，有一天皇后病重……”
别人告诉她不存在“大周”这个朝代，她理都不理，继续讲：“周献帝是冷宫侧妃所生，小时候受尽欺辱，偏偏朝中声势正盛的丞相的女儿打小就喜欢他，非他不嫁。他顺水推舟，利用丞相女儿打入权力中心，终于登上皇位。然而这周献帝是个薄情负心人，只封了丞相女儿个名义上的皇后，就宠别人去了。”
“皇后十年来独居冷宫，伤透了心，终于撑不下去了。这时皇帝又大怒，一定要我们太医把她治好，否则提头来见，但我们太医无力回天哪。皇后薨了之后，皇帝就疯癫了，斩首太医，血洗宫廷。”
“皇帝两口子闹矛盾，把皇宫的工作人员给血洗了？”
老文叹了一口气：“你别看皇帝贵为九五之尊，权倾天下，其实也不过是个伤心人罢了。”
“你们太医没权没势还没了头，自己伤不伤心？”
老文没反应，她耳朵还行，不知道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
老文最怕打雷，九十岁的老文躺在病床上，听到外面有雷声，哭了：“我这辈子的命，就到这儿了。”
小辈安慰她说：“表姑婆，你不要太迷信，打个雷而已，自然现象。”
老文并没有被安慰到，她有自己的论据：“两百万年前，我是个农民。一天我在田里耕地，想着等卖了这茬庄稼，全家就能吃顿饱饭，说不定还能买点碎布，给孩子把破了几年的衣裳补补。我心里正在打算，突然听到云上面有人又笑又叫：‘既如此，那我便灭了这天下苍生’，然后‘嚓嚓嚓’三声雷”，我人就没了，不光是我，云下面的苍生都没了。地府人满为患，狗都挤不进去。”
小辈也哭了，他知道老文已经进入意识混沌的状态，但他还是要指出来：“表姑婆，两百万年前别说农耕文明了，直立人都没进化出来，你上哪当农民去啊。”
老文闭着眼睛说：“傻孩子，那些神啊仙啊，情爱纠葛了亿万年呢。”
小辈一边掉眼泪一边皱眉头：“他们亿万岁了都还没渡过青春期呀。”
背着老文，小辈说：“文姑婆年纪大了，脑子一点点坏掉，看着叫人怪难受的。”
他爷爷不以为意：“她脑子早坏了，她二十岁来的时候出过车祸，可能是后遗症。”
小辈是个较真的人，他去档案馆翻那会儿的报纸，还真让他找到了三条相关新闻。
第一条新闻说2004年12月23日晚，某辆车牌号湘A的大巴车落水，乘客中仅一人生还。幸存者照片也登了出来，是二十来岁的表姑婆。
第二条新闻的日期是2004年12月24日，报道昨日大巴车事故的幸存者目前处于昏迷状态，医院正全力救治云云。
第三条新闻是2005年5月份的，去年年末大巴车事故的幸存者于今年4月苏醒，但尚未痊愈，偶尔胡言乱语，经全面检查，其大脑并无器质性病变，专家怀疑是受车祸刺激，出现精神创伤……
事情本来到这里已经没什么疑点了，但有一次小辈去听一个关于脑外伤所致精神障碍的科普讲座，主讲人是复旦大学脑科学研究院的，姓厉，顶着一头白花花的头发，一看就资历深厚，让人情不自禁想尊称一声“教授”。
厉教授感叹说：“这人精神不正常起来啊，症状还真奇妙。比如有些病人吧，各方面都毫无相似之处，也没有任何交集，非要说共同点，就是他们昏迷时段有重合。可是就奇怪了，他们醒来后说一些一听就很扯淡的故事，嗬，故事情节居然还能对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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