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枪声

陈安没有等到出门看船的机会。

那日不过是去巷口买些笔墨,便撞上了警卫队清剿乱党,把整个荔枝湾搅得人仰马翻。

刀枪无眼,他那日中弹,至今肩胛上至今还留着一道疤,动作稍大,便牵扯着细密的痛。

这伤,让他足足被沈知澜勒令在家休养了两个多月,后面也没在出门了。

而近日来的广州,依旧颇不平静。

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水,表面维持着西关骑楼下的茶楼烟火,内里却被愈发密集的枪声与混乱搅得翻滚不休。

报童嘶哑的喊叫,夜里突兀的哨声,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火药味,都成了这闷热夏日里挥之不去的背景。

沈家大院那几株木棉树,花期早已过去。浓绿的阔叶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出潮润的气息,失了春红点缀,便只剩下沉默的郁结。

陈安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但他从不吭声,怕让哥哥再因此担心,更怕误了行程。

广州的枪声愈发紧了,出发的日子只能提前,定在五月初七,黄历上写着宜出行。

今个午后,闷雷在云层里翻滚,却迟迟没有雨落下来,气压低得让人心口发闷。

沈知澜被父亲叫去书房,出来时,紧皱的眉宇间凝着一层薄薄的阴翳。

他快步回到自己房间,看见陈安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就着窗外昏沉的天光,仔细擦拭那枚黄铜哨子,蓝色的穗子垂在他白皙的腕间,晃悠悠的。

“哥,”陈安听见声,抬起头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爹爹交代完了,我们明天几时动身?”

沈知澜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拿过那枚哨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铜身。

“清晨,天不亮就走。”他的声音难得有些发沉,不像往日清越。

陈安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放下擦拭的软布,轻声问:“爹爹,是不是,还是不放心?”

沈知澜看着弟弟清澈的眼睛,心头那点因父亲隐晦提醒“局势诡谲,谨言慎行”而生的烦闷,稍稍散了些。

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揉揉陈安的头发,指尖触到发丝时,却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拂过。

“没有。”沈知澜扯出个笑,挨着陈安坐下,目光投向窗外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庭院。

“只是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父亲年纪大了,身边总得有人,这两年广州又不太平。”

这话说得含糊,陈安却听懂了,他立刻道:“我们常给爹爹写信,等在南京安顿好,接了爹爹去住。哥,我听教书先生说紫金山的四季都很移居。”

他的语气里带着对未知地域的天真憧憬,全然不觉前路艰险。

沈知澜望着他的脸,心底软成一片,又涩得发疼。

父亲方才在书房里,除了交代路途,更隐晦地提点了军校内部的派系纷杂,以及对陈安身份背景的担忧。

这担忧像一根细刺,扎在沈知澜心头。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确认:“安儿,你当真想好了,要同我去南京?那边,到底是个新地方。”

陈安回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

少年甚至还笑了笑,露出那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还要看哥穿上军装的样子呢,定比戏台上的武生还威风。”

沈知澜被他这话逗得唇角微扬,那点阴翳似乎也被这纯粹的笑容驱散了些。

他拿起被陈安放在一旁的话本,是市井流行的侠义小说,随意翻了两页,笑道:“整日看这些,不是戏剧就是小书,小心移了性情。等到了南京,我带你去逛书店,给你寻些正经史书典籍。”

“我看史书觉着闷,”陈安凑过来,手指点着书页上的插图,“还是这些好,侠客们快意恩仇,路见不平,多痛快。”

“乱世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快意恩仇。”沈知澜合上书,摇了摇头,“不过是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超脱年龄,陈安仰头看着他。哥哥的侧脸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哥,”陈安轻声唤道,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是不是不想去南京了?”

沈知澜回过神,对上弟弟担忧的目光,失笑道:“怎么会,男儿志在四方,如今山河动荡,正是我辈效力之时。”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只是,肩上担了东西,便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随心所欲了。”

窗外,终于有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芭蕉叶上,溅起潮湿的土腥气。

闷雷再次炸响,这一次,近得仿佛就在头顶,震得人心底发寒。

沈知澜站起身,关上窗户,将骤雨的喧嚣隔绝在外。室内顿时暗了下来,也更显得静谧。

“睡吧,”他回头对陈安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明日要起早,你起晚了哥哥就自个走了。”

陈安听话地躺下,沈知澜替他掖好薄被,在床边坐了下来。雨声嘈杂,衬得房间内愈发安静。

他看着陈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呼吸渐渐均匀。

沈知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耳垂上那个极浅极浅,几乎看不见的小小凹痕上。

那是陈安幼时体弱,奶娘按旧俗给他穿了耳洞祛病,后来长合了留下的痕迹。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戏台上的唱词,再次毫无预兆地再次撞入脑海。沈知澜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倏地移开了视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知澜以为陈安已经睡着时,却听见他极轻地开口,带着浓浓的睡意,呓语般呢喃:

“哥……我们……一直在一起……”

沈知澜浑身一震,低头看去,陈安依旧闭着眼,似乎是梦话。那枚黄铜哨子,不知何时又从枕下被他摸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室内,也照亮了沈知澜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紧接着,惊雷炸响,惊天动地。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比雷声更沉闷、更密集的爆响,像是重物砸在牛皮鼓上,一声接着一声,间或夹杂着尖锐的脆鸣。

是枪声,还有爆炸声!

沈知澜猛地从床边弹起,几步冲到窗边,掀起帘角向外望去。广州城的方向,天际被不正常的橘红色映亮,浓烟滚滚升腾。

“砰!砰!砰!”

沈家厚重的大门被拍得山响,夹杂着粤语的厉声呵斥和模糊的“搜查”、“开门”。

宅子里瞬间被惊动,脚步声,低呼声,与物品碰撞声乱成一片。

“知澜,” 沈父沉稳却带着急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立刻从密道走!去码头,船提前开了,今晚必须走!”

沈知澜心头巨震,拉开门,只见父亲披着外衣站在门口,脸色在昏暗的廊灯下异常凝重,身后跟着两个神色紧张的男子。

“父亲,外面”

“别问,” 沈父打断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局势有变,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行李不必带,人先走!”

他说着,将一个小巧沉甸甸的锦囊塞进沈知澜手中,“快,这里面是路引和应急的钱票,足够你到南京。”

“那安儿呢!” 沈知澜急道,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臂,“我去叫他,我们一起去码头。”

他转身就要回房间里,却被父亲反手死死拽住。

“外面现在太乱,带着他反而不安全。” 沈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砸在沈知澜心上,“我先派人护送你走,稍后局势稍定,我亲自带他去找你。快走!”

外面的撞门声和呵骂声越来越急,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老爷,前门顶不住了!” 管家踉跄着跑过来,面无人色。

“带少爷走!” 沈父猛地将沈知澜推向那两个心腹,眼神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从后园密道出去,直接去天字码头,找粤安号货轮,船长姓何,快走!”

“不,我不走!我要带安儿一起!” 沈知澜目眦欲裂,挣扎着要往回冲。他不能丢下陈安,陈安不能没有他。

“糊涂!” 沈父抬手,重重一巴掌掴在沈知澜脸上,打得他偏过头去,耳边嗡嗡作响。

“你想让沈家和他一起给你陪葬吗,你难道想让他白白为你涉险吗!”

这一巴掌和父亲的厉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沈知澜短暂的失控。

沈知澜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

两个心腹一左一右架起他,几乎是拖着往后园疾走。

“爹——!安儿——!” 沈知澜回头,嘶声喊道,眼睛赤红。

沈父站在廊下阴影里,最后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此刻广州的夜空,混杂着痛楚和决绝。他挥了挥手,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沈知澜的衣衫,他被半推半架着,跌跌撞撞地穿过湿滑的后园,钻进假山后隐蔽的洞口。

在入口合上的最后一瞬,他拼命回过头,望向陈安房间那扇黑黢黢的窗户。

陈安,等着我,哥哥一定回来接你!

*

陈安早在第一声异常巨响时就惊醒了,赤着脚跑到门边,刚好听见了父兄压抑而急促的对话。

他紧紧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肩胛的伤疤在此刻似乎隐隐作痛。

陈安看着哥哥被拖走,看着父亲决绝的身影,听着外面震天的撞门声和呵骂声。

他退回床边,飞快地穿上外衣,紧紧攥住了那枚黄铜哨子。他不能留在这里成为累赘,他要去找哥哥,他知道那条密道。

然而,当陈安悄悄打开房门,想溜去后园时,却被不知何时守在廊下的另一个沈家心腹拦住。

“二少爷,外面危险,老爷吩咐,请您回房等候。” 那人的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陈安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挡住去路的人,又望向窗外冲天的火光,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哥哥之间,隔着的已不仅仅是这几步路的距离。

他被无声地软禁了。

雨,下得更急了。惊蛰已过,而真正的惊雷,此刻才刚刚炸响。

卡文了,就把后面的剧情提前了几章

陈安和哥哥要分别了[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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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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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安
连载中何不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