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为谁种鱼等田肥

陶远摸摸脸,被墨镜遮住也看不出什么神情。他说:“我每次相亲都戴墨镜。”

慕容说:“哦,你每次相亲才戴墨镜。”

“都”和“才”一字之差,天差地别。慕容的话带着调侃,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陶远松了口气,也活泛起来。如今披上了相亲外皮的男女都奇奇怪怪,若非过度表现,就是消极怠工,少了些正常的……人情味。

之后两人渐渐聊了起来,天南海北地胡扯。他讲他在雪中执行任务,他讲他审判时二三趣事。陶远语言表达能力一般,说话时总是会用手轻轻辅助比画着,这是没有自信的人惯有的毛病。可他的手秀气好看,比脸增辉。而慕容吃鱼剔骨一丝不苟,能瞧出是个颇严谨干净的人。他生得俊朗,如何做都叫人心生遐思。

求偶何止是人的本能,大千世界活物通通适用,“孔雀开屏”四字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惜眼前这张脸并无法升温感情,慕容心中有些惋惜。

临行时,慕容结账,背包中口袋深,先掏出一本书,才找到钱包。

书名颇拗口——《现代两翼战背景考》。

他低着头结账,少年却轻轻地伸出了白皙的小爪子。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朴素的封面,指着上面角落里一位穿军装将军的剪影,轻轻问道:“你喜欢他?”

慕容低着头敷衍他:“嗯?哦,他啊,喜欢。”

他笑了,他说:“你喜欢陶敬山?”

他再一次的问话令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

慕容发誓,他从那张戴着墨镜的小脸上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灿烂的阳光。

令人眩晕的光亮。

陶远大学毕业之后,就考入了司法系统,前年实习期满后调入中级人民法院,在民事庭做了一枚小法官,处理一些简单的案件,如离婚、债务等不疼不痒够不上刑事犯罪的案件。

前文所说老周,是民事庭庭长,他的直属上司。

法官是个苦差事,工资少工作忙,审理难度大,时常在法和理之间寻求一个平衡。单位国旗前面修了个台子,台子上供了个英美法系惯用的天平,天平横纹上刻着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獬豸,搞得不伦不类,却被院长视为得意之作,誉为中西法系完美的结合。老周脾气大,谁案件汇报有瑕疵,都会被提溜到天平前,面平思过。

陶远刚判案时,被提溜过几回,上寺庙摸龙头蹭福摸惯了,一面壁,忍不住就伸出爪子蹂躏獬豸的头,后来院长在大会上咬牙切齿,谁这么没公德心把我的獬豸头摸秃了,陶远颤巍巍地举了手,身为直属领导的老周被院长骂得狗血喷头,打那儿起,陶远犯错,老周就掐着嗓子尖叫:“你,说的就是你,陶远同志,我再说一回,你以后不许再摸獬豸脑袋,呸呸呸,秤砣也不许摸,摸啥,你还想摸啥,啥都不许摸,站角落去!”

小同学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升级系统,变成了小同志。

而小同志依旧是个在俗世中沉浮、没有存在感的小同志。他的快乐、他的烦恼、他的喜悲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可是二十五岁的少年换身份证,素颜干净的照片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稚气的模样。陶远换出租屋,曾从旮旯里扒出高二时拍的学生照,他弹弹灰,帮忙搬家的慕容凑过去看,竟瞧见照片上一张十分惊艳的脸。

他诧异:“这是你吗?”

“这是我啊。”

从前的我。

208寝室的少年们大学毕业各奔东西,但还好,五年打拼厮杀后,在H城的还剩下四个,就租了一套房,继续同居生活。

安徽在B城读的研究生,离开了父母,撒了欢的少年在酒吧驻唱了三年,他总结自个儿,淡淡地说闲暇时候支教过,参加过很多公益活动,去过西藏,也看过苍鹰。他说他明白了人生不只是狭隘的小情小味,似乎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他又谈了三回恋爱,血洗了B城体育圈的小鲜肉,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一如既往的好胃口。至于白磊是谁,少年又淡淡地说:“沧海桑田,那是我上半生云收云散的路人。”

陶远有些羡慕地瞅着大哥。

汤泉说:“哥,你格调高得我快接不上了。”

小五说:“当年约好不装×,谁装谁是猪佩奇。”

安徽:“……”

陶远想了想,抓了抓脑袋,说:“不对啊,大哥,我记得一个月前,白磊微博上po了一个短发少年的背影,我瞧着像你来着。”

安徽刚烫的头发瞬间蔫得像腌白菜叶子。他撇嘴:“我是拿这人没招了。倒追也试过,欲擒故纵也试过,铁桶似的油盐不进。他说得明白——兄弟我就不是啥好人,你要觉得成我们就处着,你要只是想结婚,短期内那我是不可能,我既是黑的,你也别盼着浪子回头爱你如命的戏,言情小说那样儿的男的早死绝了,不死那人也不是我白磊。”

小五笑得虎牙都露出来了:“瞧见没,这才是纸灯笼呢,装得多红火多向上,一不留神恨不得上天了,结果还不是一戳就破,虚得慌。”

安徽泄气,尴尬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不用深究,不用深究。”

他看了陶远一眼,抓到救命稻草,慌不迭:“六儿,你跟慕容最近咋样?”

陶远看了看手机,嘀咕道:“八分钟。”

一直忙着做上庭准备的汤泉喝了口水,问道:“什么八分钟?”

汤泉任职金融机构法务近一年,每天忙得跟小陀螺似的,不停地出差加班,早出晚归,陶远三人都很少见他。

陶远说:“慕容最近回我微信很奇怪,八分钟一次,不多不少。”

“他团里工作很忙?”汤泉凝视着电脑,并没回头,“如果不是,就是在和别的女生聊。”

汤泉处了两年的女友忽有一天对他百般挑剔,横竖都错,后来才知道对方暗中爱上别人。这一场情事伤了他的精气神儿,瞧女人男人都戴着有色眼镜。可是滑稽的是,汤泉不单以最坏的恶意去想他身边的男性,包括他交往的对象、他的朋友交往的对象,可末了,竟然事事都猜对了。他这份偏激杠上男人的劣根性反而恰到好处。

后来便被人起了个绰号——Ironman。

你以为是钢铁侠?

错了。

翻译成铁嘴——汤铁嘴。

陶远被他铁嘴独断,腿都有点软,他对慕容其实一直有八十分信任,当然,这信任不是源于自己对慕容有多了解,而是慕容本身道德底线挺高,不让人操心。

张暨秋问他几时带男朋友回家,镇子里像他这么大的少年,娃都有肉肉这么大了。

陶远问慕容:“我能带你回家吗?”

八分钟,慕容回答:“这么快。”

陶远秒回:“只是一起吃个便饭,方便吗?”

八分钟,慕容又答:“等休假吧。”

陶远拿着秒表数时间,他同样也巴巴地等了八分钟再打字,好教这场对话瞧起来公平一些。他问:“那休假了,我就能带你回家吃饭吗?”

又等了八分钟,慕容的话才多了些:“当然可以一起吃饭,只是为什么要这会儿提呢?你说得有些早。”

等他休假,都到十一或者年底了,这时才五月。他敏感地察觉到男友似乎有些恨嫁了。

陶远犹豫了一会儿,挠挠头,拨通电话,轻轻问道:“为什么是八分钟回一次呢?为什么不多不少正好八分钟?”

他绞尽脑汁都替他想不出正当的理由,却怯于质问,只能莫名其妙地侧面打探,他还愿不愿意和他结婚。

慕容:“啊?我最近在玩DOTA,都是趁着游戏间隙回你。”

陶远傻了,千想万想却万万想不到这一个。他火速挂了电话,慕容却在不停地给他发着笑脸,直到过去的对话被刷得无影无踪。

陶远回了句晚安,不知自己该哭该笑。该庆幸铁嘴断得不准二人关系仍如过往,还是渐渐面对他还不如游戏的事实。

小五女朋友还是初恋孔东东,他有经验,他说不管男的女的玩起游戏都一样。

陶远便浑浑噩噩地释怀了。他半夜塞了半包零食,嘴角都是薯片粉末的咸甜。饥饿和无力感弥漫不散,他劝慰自己快快入睡。

生活都一样,男女都如此。

你又何必沮丧童话不在你身上发生,它亦不曾眷顾他人。

闭目许久,困意袭来,铁血将军,不对,是短命将军陶敬山入了梦。他坐在田埂上,戴着草帽,手中握着钓竿。

他朝他挥手,挥着挥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风吹稻田,稻田似水,阴阳相连。

他问他:“你在这里有什么公干啊,爸爸?”

短命将军微微一笑,指了指青色的稻田,说:“我在种田,也在钓鱼。”

风吹迷了陶远的眼,他问他:“你为谁种啊,阎王老爷还是菩萨奶奶?”

他依旧微笑,不答。

为谁?

阴阳相隔,为谁?

一片慈心为了谁。

他说:“田未熟,鱼也未肥,我儿耐心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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