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转过身。
这个动作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不再是之前愤怒逃离时的踉跄,也不是崩溃时的蜷缩,而是一种被抽去所有支撑后的、沉重的缓慢。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着尘土的鞋尖上,不敢,也没有勇气抬起。
她和余蓝山之间,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一段被沉默丈量过的、充满未言之语的虚空。
余蓝山依旧坐在长凳上,侧着身,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微笑,没有催促,只是那样看着,目光像傍晚湖面的水光,平静而包容。她甚至没有改变姿势,仿佛只是等待一个迷路的人自己确定方向,就那样,看着。
陈默的喉咙发紧。她想说点什么,哪怕是再次道个歉——为刚才更过分的言行。但“对不起”三个字卡在喉咙里,重若千钧。她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甚至虚伪恶心。她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程序错乱的机器人,等待着来自外界的、最终的指令或审判。
然后,她看见余蓝山动了。
她不是站起来走近,而是微微向长凳的另一侧挪了挪身体,空出了大约一个人的位置。接着,她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木板,动作很轻,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做完这个动作,她便重新转过头,望向远处开始泛出夕照的天空,留给陈默一个平静的侧影。
这个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它不是居高临下的原谅,不是充满压力的靠近,甚至不是一种明确的示好。它只是一个简单的、体贴的“空间预留”。它意味着:我在这里,你可以过来,你也可以离开。我不会触碰你,除非你愿意。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极轻地捏了一下,酸涩感瞬间冲上鼻腔和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抑制住那股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想哭的冲动。
她挪动了脚步。
一步,两步……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这段短短的距离,仿佛耗尽了她在键盘上敲击千万次的耐力。她不敢看余蓝山,只是盯着那张老旧的长凳,盯着那块被空出来的、被夕阳勾勒出温暖轮廓的位置。
终于,她走到了长凳边。停顿了几秒,然后,极其小心翼翼地,在那空位的边缘坐了下来。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刻意保持着最远的距离,几乎只要稍微一动就会掉下去。她双手紧紧抓着膝盖处的灰色卫裤布料,指节泛白。
两人之间,隔着一拳宽的距离。
没有人说话。
风穿过她们之间的空隙,带来一丝凉意。远处的声音变得模糊,像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她们就只是并排坐着,一个望着天,一个盯着地,共享着这片废墟角落罕见的、破碎后的宁静。
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小会儿,陈默极度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毫米。那拳头宽的距离,似乎也因此,变得不那么绝对了。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给世界镀上一层脆弱的金色。沉默在两人之间延展,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剑拔弩张的窒息感,而变成了一种黏稠的、充满未竟之语的胶质。陈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也能听到身侧余蓝山轻缓的呼吸。
她的身体依旧僵硬,像一块被强行按在长凳上的石头。那刻意保持的一拳距离,是她最后可怜的、也是摇摇欲坠的防线。她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身侧那个存在上——温暖,平和,像一块磁石,既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吸引,又让她本能地想要抗拒。
余蓝山没有试图打破沉默。她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从望着天空,改为看着前方地面上被拉长的、两人模糊交融的影子。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终于,陈默的喉咙动了动,一个干涩、沙哑,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声音挤了出来:
“……眼镜。”
就两个字,没头没尾,像是从紧闭的牙关里艰难泄漏的。她甚至没有抬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尖。
余蓝山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的声音依旧温和,没有半点波澜:“嗯。我看到了,镜片碎了。镜架好像也歪了。贵吗?”
“……很贵。”陈默又挤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那副眼镜是她为数不多的、称得上“讲究”的东西,是她试图与这个粗糙世界保持距离的可怜象征。现在它也碎了。
“度数深吗?”余蓝山问,声音里带着一点实用的关切,“没有眼镜,走路回家方便吗?”
这个问题如此平常,如此具体,一下子把陈默从自我毁灭的情绪漩涡里拉出来一点。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可能没看自己,又含糊地嗯了一声。
“还好……。”她补充道,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点。没有眼镜,世界会模糊一层,像蒙了毛玻璃,但还不至于让她寸步难行。这让她感到一丝可悲的庆幸。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沉默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陈默抓着膝盖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一些。
“那个孩子……”陈默忽然又开口,自己都惊讶于这个话题的跳出,“……没吓到吧?”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她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这不像她会关心的事。她从来懒得理会那些麻烦。可此刻,这句话仿佛有自己的意志,溜出了嘴唇。
余蓝山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落在陈默的侧脸上。她的目光很轻,像羽毛拂过,没有重量,却让陈默感到脸颊微微发烫。
“小辉吗?”余蓝山的语气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他吓坏了。不过我已经让另一位老师先带孩子们回去了。我告诉他,阿姨不是生他的气,……是心情不好。”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像蓝莓。她没想到余蓝山会这样对孩子解释。她以为对方会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可怕的、不可理喻的疯女人,就好像一些妇女指着乞讨的人来试图以此教育自己的孩子好好学习一般。
“我……”陈默张了张嘴,那个堵在胸口的“对不起”再次试图涌上来,但最终还是被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差点让自己再次失衡。
“我该走了。”她生硬地说。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僵硬而单薄的背影。
余蓝山也随着她慢慢站起来,没有挽留,只是轻声说:“好。路上小心。”
陈默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了几步,仿佛慢一点就会被身后那片温柔的泥沼彻底吞噬。就在她要走出这个角落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回来:
“那个。电话。可以……”
余蓝山微微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只是用目光表示她在听。
陈默感到脸颊像被火燎过,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进行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语速快而含糊,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尴尬:
“纸条……我扔了……号码……能不能……再给我一次?”
说完这句,她立刻像完成酷刑般低下头,脖颈都泛着红色。这近乎是她能做出的、最接近“低头”的姿势了。向她刚刚狠狠伤害过的人索要联系方式,这其中的矛盾和她此刻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余蓝山静静地看着她低垂的、发顶有些凌乱的脑袋,看着那紧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手。她没有立刻回答,这短暂的几秒沉默对陈默而言如同凌迟。
然后,陈默听到一阵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她用眼角余光瞥见余蓝山从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折叠整齐的纸条。
“给。”余蓝山的声音依旧温和,没有半分惊讶或迟疑,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我写了两张。这张字迹清楚些。”
陈默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像触碰易碎的珍宝,从余蓝山指尖接过了那张纸条。纸张带着对方指尖微弱的温度,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
她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接住了一个滚烫的、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善意。
“……谢谢。”又一个极其艰难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滚出来,轻得像叹息。
余蓝山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浅淡而迅速,仿佛只是夕阳造成的光影错觉。“不客气。”她轻声回应,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再次将空间留给了陈默。
陈默握着那张纸条,像是握着一个承诺,一个她尚未准备好如何面对的难题。她依旧僵硬地站在椅前,但某种坚冰,似乎在夕阳的余晖和掌心那点微弱的温度里,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缓慢的消融。
有点暖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