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山,官道进入山中的第一座关口,共有上下台阶千余层。
除了有几座殿宇,不少营寨也安扎在此,这里是山匪的据点,是深山里大小寨子的门楣。
容栩一大早被人带出花寨,一路再到前山。
小雨淅淅沥沥,而营寨里的士卒踏着泥泞的山路,早已排兵布阵,舞刀弄枪。
这与其他山头不同,别人都是些没于山林草莽的流民,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这里偏有如此明严的纪律,倒更像是军队。
不过这数量之巨,训练之苦,也疏通了容栩的疑问,怪不得官府连年派兵讨伐,却始终难以攻下。
没有多看几眼,容栩被带入了山神殿,从后门离开内室,进入花苑,七拐八拐,一路绕至殿后寝室。
室内偌大,装饰依旧朴素,论精致,尚不及浣月斋十中之一。
一屏风立于中央,屏风后有大塌,塌上窝着一人,仆人正在喂其喝药,药味扑鼻,苦涩盈满房间。
听见门开,那人拂袖咳了两声:“来了。”
声音似在强撑,像深秋里最后一棵活树。
仆人们一同退下,关上了房门。
屋内应该只剩两人。
容栩看不清屏风之后那人的面容,却能识出他的身份。
若浮玉山是个小国,他便是这里的九五之尊。
容栩拱手弯腰,深鞠一躬。
霎时,屏风有珠帘相碰,叮咚作响。
顺着声响望去,隐约有人影掠过。
屋内或许不只两人。
盛岳手扶床头,从塌上坐起身,发未束好,几缕青丝垂于脸前,有几根还发了白:“知道我为何传你过来吗?”
容栩直起身,答:“不知。”
“你从花寨一路走来,就没想一想原因吗?”盛岳说话间隙有粗重的呼吸声。
这问题是想过的,容栩甚至心中有数:“晚生愚笨,请寨主直言明示。”
盛岳严肃道:“昨夜天降暴雨,山坳处积水三尺有余,多亏沟渠挖得及时,将积水蓄洪于低洼处,这才使得田间秧苗幸免于难。他们都说是元枞唤人连夜修缮,提前将水排入河床,才避免了这场灾祸。”
说罢,他的视线隔着屏风,直落在容栩身上:“你可有听闻此事?”
容栩回道:“略有耳闻。”
“元枞一介莽夫,要是有此聪慧,倒真是天方夜谭了,”盛岳雄浑的语气转而慈和,“我早就问过元枞,他说这计策是你提的?”
容栩再道:“是。”
盛岳追问:“那怎么是略有耳闻呢?”
容栩微顿,再回:“此主意虽是我出,但我未曾参与其中,并不知其过程,更不清楚修筑成果。”
“你倒是谦虚,”盛岳满意一笑,“三年大旱,庄稼本就减产,所有人都在等待天神降雨,如今雨来,只有你神色不惊,未雨绸缪,这才使得山间秧苗毫发未损,你的功劳首屈一指。”
他捂着嘴咳了几声,看了看带血的纸帕,随手扔在了地上:“是寨子欠了你人情,你想要什么就说吧。”
纸团滚出了屏风,容栩望着上面的血迹,开口直言道:“我想要下山。”
这答案并不出奇,盛岳喘着气问:“没了?”
容栩正色肯定:“没了。”
盛岳心中有愧,道:“这本就是你的意愿,我不会强留,如今你身上有伤,不宜远行,就先在花寨静心养着,等伤势一痊愈,我会派人备齐马车和盘缠,将你送下山去。”
自从入山以来,容栩的心就像汉筝上的弦,绷得紧,不敢松懈,现有了盛岳的这句保证,他终于能浮出水面,换一口气了。
容栩两臂合拢,上身微曲:“多谢寨主。”
盛岳挥臂,示意免礼:“你既救了山中谷梁,那就是浮玉山的贵客,不必多礼。这些日子你先在斋中安心温书备考,若是缺笔墨纸砚,唤人给你送去即可,冷热温饱,一应俱全。”
容栩凝神不解,明明良渚城和浮玉山势不两立,为何盛岳不仅没有赶尽杀绝,还对自己这般照顾?
莫非是身体将朽,以德报怨?
他想不出所以然,直到他听见盛岳又说了一句话。
“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一样。”
话听得别扭,但有些温暖,似乎是因为很久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心,一戳便化了。
“若是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盛岳艰难地撑着身体,重新上塌。
眼前精神不振的寨主虽在呕血,却在尽力照拂自己,容栩不喜多言,这次却没忍住,站在原地道:“请允容栩多言一句,若是成药起不到疗效,寨主可服用百合、马兰、桑叶泡茶,能舒缓疼痛,抑制血肿,这是我母亲教给我的偏方,虽治不了根,但能缓解病痛。”
不知是哪句话说到了点上,盛岳突然屏气凝神,不再咳嗽,他沉默了片刻,房间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半晌后,盛岳情不自禁道:“令堂,她、她还好吗?”
“您认识我母亲?”容栩讶然,可盛岳没有回答。
容栩低头,轻声道:“家慈已经过世了。”
好似当头一棒,盛岳吸了口寒气,声音略带颤抖,不可思议道:“你母亲是何时过世,因何而亡?”
容栩定音道:“去年,亦是痨症。”
闻言,盛岳心痛难忍:“是我,终究是我害了她。”
或许是神伤太深,盛岳又狂咳不止,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杯子,凉水洒了一地。
瞧他反应激烈,容栩不解。
片刻后,盛岳平复情绪:“你母亲葬在何处?”
这问题像一根打磨不平的针,扎在了腕臂上,痛得不只是那一瞬间,而是针头生锈了,腐蚀了,融入血肉了,长久不拔,看一眼都痛得彻心彻骨。
容栩本不想答,沉默片刻后还是说了:“实不相瞒,母亲,并未下葬。”
盛岳眉头一皱:“为何?”
“母亲为妾,久居别院,父亲立了规矩,死后不能过正门,不能埋祖坟,不能入族谱,不能上灵堂,父亲以火葬的形式,一把火就送走了,除了我以外,家中无人守孝。”
仿佛钝刀割肉,盛岳豁然开朗:“这就是你要赶考做官的原因吗?”
“是,”容栩坦陈,“我不贪高官厚禄,亦不羡荣华富贵,我只想要一个官衔,脱离知府,以儿之名代替家族之名,将母亲从良渚迁入天京,体面下葬,母亲亦能被写入以我为始的族谱之中。”
乌云密布,窗外训练的呐喊声隐约在耳,凉风渗入屋内,吹不散沉重的哀默。
盛岳长叹一声,忽然想起那晚:“之前在大殿上,我命元枞搜你的书箱,你拼命护住,所有人都以为你在护着盘缠和干粮,其实你想保住的,是你母亲的灵位吧。”
容栩抿着干唇,眼里浸了层薄雾,过往的痛楚再一次被掀起,这比挨过的板子要痛得多。
盛岳突然开口:“孩子,你过来。”
容栩拂去没有落下的泪,关上窗户,走过屏风,床上的人明明正值壮年,却被病魔折磨得萎靡不振。
盛岳让他靠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五官挑不出一点毛病:“我在大殿上见你第一眼时,就觉得格外熟悉,当下我就起了疑,直到我听说你出身良渚知府,这才敢肯定你是虞宁的孩子,你看你的面相,多像你的母亲啊。”
他拉着容栩的手臂,黯然道:“我本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却没想到她已先行一步。”
“您与母亲莫非是旧相识?”容栩迫切问道。
盛岳神色**,似乎有难言之隐,可他又觉得容栩分外亲切,心里一番纠结后,便决意不再隐瞒,坦露了实情。
毕竟时过境迁,物换星移,往事早晚会从尘封的箱子里重见天日。
“三十年前,中原动乱,战事不断,反周起义仍在进行,我也参与其中,与先帝征战沙场,在江都之战时,我遇见了你的母亲——虞宁。
“虞宁的父母在江都做着布坊生意,她则帮忙织布,布坊因虞宁长得极为漂亮而生意兴隆,不远千里的人都愿意找她织布,据说还有人为了见她一眼,故意把买来的布匹撕成碎片。
“当然这都是我听来的传言,直到我亲自见到她时,才知传言千真万确。
“江都之战,敌人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攻城数日,守城的将士誓死不降。那时先帝作战南线,无暇北顾,便命我带兵北上,支援江都,我从天京快马狂奔,却没能赶在城破之前抵达,敌军破城,烧杀劫掠,我在战火中冒死将虞宁救上马匹,带她冲出围城,很快江都被屠,她的父母皆死于非命。
“突破包围之际,我不慎中箭坠马,落入水中,昏迷不醒,是虞宁将我拖上岸,为了不被敌军发现,她将我藏入关雎池旁的茅草棚下,又为我寻医采药,只是此番伤及肺腑,我落下病根,她便以百合、马兰、桑叶泡茶煎药,为我疗伤,说这是江都的偏方,而她为了照顾我,也染上了痨症。
“那时我曾立过誓言,待我统一中原之日,必当娶她为妻。我浴血奋战,平定江都之乱,跟随先帝东征西讨,覆灭前朝,一统天下。可你的父亲,良渚知府——容申,他却趁此之际,将虞宁强娶豪夺,带回了良渚。”
江都,关雎池……
容栩听得发愣,虽说这些战争大事人尽皆知,但其中的细节却是母亲未曾告诉过自己的,甚至儿时每当问起母亲的过往时,她总是目露哀戚,避而不谈。
“容申不仅与我有夺妻之仇,更是一辈子的政敌。先帝在位二十多年,我始终与太子一心,而容申却是阉人一党,与把持朝政的冯忌甚是亲近,这也是三年前燕宫之变后,我被迫撤军至浮玉山中,容申常年带兵讨伐我的原因。”
燕宫之变,那场震惊朝野的皇家兵变。
容栩愕然,原来眼前的恶病缠身的寨主,并非绿林草莽,而是大燕的开国将军;前山那些操练的士卒,也并非土匪流寇,而是曾经征伐天下的军兵。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武将竟还与自己的父母有过恩仇羁绊。
“这些事情,我从未与他人讲起,包括我后来的夫人,也包括我的儿子们,”盛岳继续道,“只是我现在旧病复发,不知还能活到几时,因此有些话,说了便说了,还望没给你造成负担。”
容栩双手作揖,轻鞠一躬:“寨主言重了。常言道,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您并未因父亲对我恨之入骨,反而因母亲而对我帮衬有加,晚生该向寨主道谢才是。”
全盘托出后,盛岳脸上多了份轻松,容栩见此,心中的戒备也终于松懈了。
雨过天晴,像屋内慈和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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