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后,老夫人请宾客们自去逛花园,院子里备了各色茶点,长廊水榭,各有妙曼之处,陆小蝶躲起来掉眼泪之时,陆米丰正忙着与人寒暄。
陆景折懒懒散散坐在廊子上,视线紧跟裴仲孝,待他身旁无人时,陆景折从廊子上翻下来,从桑树中穿过去,跨过层层叠叠的盆栽,沾染了一身草木叶子。
裴仲孝怔了半晌,笑道:“景折,你是景折!我们从前应该见过。”
陆景折道:“织造府议会上我们见过,今日冒昧,原不该在老夫人寿宴上与你谈论生意,只是事出紧急,还望二爷谅解。”
裴仲孝敛起笑,面色正经道:“你说。”
“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东华街上要建新酒楼,要占用隔壁的孙记糕点铺,老孙如今无处可搬,想问问二少,东华街上可还有闲置的铺子,可以容孙家老小经营糕点铺。”
“此事我已有耳闻,只是东华街这一带赁金近来水涨船高,便有闲置的铺子,也非孙家可以负担。”裴仲孝愁思半晌道,“这样吧,明日晌午在似云楼,你我详谈,如何?”
陆景折爽朗笑道:“多谢裴二爷,明日不见不散。”
裴仲孝露出笑脸来,道:“半山亭里备了茶果,待会过去坐坐,我先去忙,明日见。”
陆景折朝他笑笑,目送他离去,待他走远才开始琢磨,这水涨船高是什么意思?
陆景折叹了口气,挠挠头,转身之际不慎撞上了人,身体后倾,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腰臀处传来阵阵钝痛。
裴仲笙逆光站在他面前,黑衣融化在阴影中,衣摆上的金丝绣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蛰伏的巨龙,撕裂黑暗冲破天际,与他周身的阴寒之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陆景折极难形容当下的感受,裴仲笙像是一条被寒冰禁锢的金龙,纵使露出了狰狞的爪牙,却挣不开那道枷锁,惟有冷冽的寒气无限散发。
陆景折恍然想起方才在浴间的场景,面色讪然道:“小人陆景折见过家主,方才事出紧急,多谢家主为我掩饰。”
裴仲笙厉声道:“事出紧急?你来我裴家沐浴,又做这幅轻佻打扮,是急着当谁的入幕之宾?是仲孝还是惜华?”
陆景折紧了紧拳头,想起家中生意往来,他忍住怒气,掸了掸衣裳站起身,恭敬道:“家主恕罪,此事绝不会再发生,我陆景折对天发誓,对你们裴家众人绝无非分之想,今日没有,往后也绝不会有,若有悖此誓,天打雷劈!”
裴仲笙死死皱着眉,冷声道:“谁用你发这种毒誓!把这些话收回去!”
陆景折作揖道:“家主若是无事,请恕我失陪。”他转身即走,回首的瞬间睨了裴仲笙一眸。
裴仲笙心浮气躁,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
*
陆景折受了一整日的气,鞋底刚踩到陆家门第上,阿福屈着腰跑来,怯怯道:“大少爷,老爷让您去祠堂见他。”
陆景折心头一突,磨磨蹭蹭往祠堂走去,进门见陆不甫手里拿着藤条,他吓得连忙要跑,转身却见护卫拦住了去路,哐当一声将门合拢。
陆不甫中气十足道:“陆景折!给我滚进来!”
陆景折捏着耳朵往回走,屈膝跪到了蒲团上,垂头丧气道:“爹爹,孩儿知道错了。”
“错!我让你知道错!”陆不甫狠狠打在他后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陆景折身体摇了摇,缓了半晌抱怨道:“这也不能都怪孩儿,旧仇不报,恩怨难消,有来有往罢了。”顿了顿又嘀咕,“我再想法子把小蝶送去裴家露脸就是了,我瞧裴老夫人挺喜欢她。”
“我是要说这个吗?”陆不甫又再狠狠打了他一记,陆景折闷哼一声,扑倒在了地上。
陆不甫心疼又懊恼,他扔了藤条将陆景折抱进怀里,声音颤颤道:“人多眼杂,若旁人知道你是节气妖,还不知会引来多少麻烦,你娘的前车之鉴,还没让你长教训吗!”
陆景折闷闷不语,许久方哽咽道:“我娘错付真心,才会丢了性命,我不会重蹈覆辙,绝不会。”
陆不甫托住他的肩膀,轻抚他的后脑勺,哽然道:“好孩子,你记住,世人皆想长命百岁,你区区百年寿命救不了几人,好好保全自己,你听懂了吗?”
陆景折鼻头发酸,他靠在父亲的臂弯里,良久方问道:“爹,你几时才肯告诉我,我生父是谁?”
“你别想着去报仇。”陆不甫松开他,长长叹了口气,抻直腿坐好了方说,“你娘年少无知受人欺骗,被骗去八十年寿命后遭人抛弃,后来碰巧认识了我,她对从前之事三缄其口,想来也不愿旧事重提,我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句句属实,我当真不知那人是谁。”
陆景折摸摸鼻子,仰躺在他腿上,笑吟吟道:“爹,我娘肯定貌若天仙,否则你怎么会娶她过门?”
“肤浅!我中意她敢爱敢恨,恣意潇洒,纵然受人哄骗,却仍翩然洒脱,这是天下间许多女子都比不上的。”陆不甫叹叹气道,“我也总在想,你娘或许并不憎恨那个男人,她只是没有渡过那一场劫难。”
陆景折哭笑不得道:“爹爹,你也把我娘想得太善良了吧?”
“诶,这可不是善良,情之一字,岂是堪堪两语能够诠释。”陆不甫捋捋胡子笑,“我儿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该给你相看了。”
陆景折坐起身,盈盈笑道:“爹,你方才还叫我小心情关呢!”
“你就不能找个身子骨健朗的嘛!”陆不甫摆摆手道,“此事你别管,为父一定替你相一门好亲事。”
陆景折笑眯眯道:“爹爹抓紧!”
*
纪白虎跪在地上,冷汗淌了一地,他惊恐地抬起眼,望着秦天手里的剑,颤声道:“找、找到了!”
裴仲笙眯起眼问道:“是谁?”
“陆、陆小蝶!”纪白虎梗起脖子,朗声道,“是她无错!”
*
陆景折让榕华提前去似云楼占了包厢,他去孙记糕点铺,提了一盒糕点,晃晃悠悠往酒楼去。
裴仲孝还未到,陆景折先行点了菜,梅菜扣肉、清炖鸡、四喜豆腐、罗汉虾、芙蓉鱼片、小油菜,再配上一壶云雾茶,陆景折环着手臂满意点头,都是他爱吃的!
榕华站在葵花漆木桌旁咽口水,咂咂嘴道:“少爷,这一桌得二两银子吧,您为那孙记糕点铺这么破费呢?”
“到底是求人帮忙,总不能招待不周,老孙头租咱们铺子,在东华街上卖了几十年糕点,这事儿我总得帮他办妥了。”陆景折眨眨眼睛,笑说,“榕华还知道帮少爷我心疼银两呢。”
榕华耸肩。
陆景折每月领份例五十两,寻常也从犄角旮旯里挣点小钱,父亲虽待他不薄,可这陆家的家业终究该由陆米丰来继承,待父亲百年归去后,他就指着那微不足道的存银过活。
陆景折幽幽叹气,话虽如此,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两,左手来,右手去,荷包扁扁肚空空。
陆景折望着一桌子菜,垂涎欲滴道:“你去楼下迎一迎,应该快到了。”
榕华应声称是。
陆景折托着腮,颇有些焦急地等待裴仲孝前来,房门吱呀被打开,他嘴角笑意未歇,眼梢挑起望向来人,正欲起身去迎,却见来人竟是裴仲笙,嘴角笑意戛然而止,脸不自觉垮了下去,“怎么是你?”
裴仲笙面色阴沉往里走,眼神在陆景折身上扫了一圈。
明眸皓齿,唇不点而红,穿一袭轻柔锦缎制成的湖水蓝衣,勾着柔情满意的笑容,目光灼热,野心尽数写在脸上,还敢说自己没有不良企图!
裴仲笙黑着脸坐进椅子里,淡淡道:“裴家的生意都是我的生意,我为何来不得?”
陆景折敛了敛心绪,笑吟吟道:“这种小生意怎劳裴家家主出面?”他连忙站起身,提起茶壶殷勤地替裴仲笙斟茶,“家主请用茶。”
裴仲笙抿了抿唇,饮了他递来的茶,板着脸道:“坐吧。”
陆景折坐回椅子里,拂起袖子夹了一块鱼片放进裴仲笙的碗里,笑说:“家主尝尝这里的鱼片,很是有滋味。”
裴仲笙冷声道:“这是我裴家的酒楼,用得着你来说吗?”
陆景折听得不痛快,这人说话句句夹枪带棍,也不知是所为何来,他忍着怒气挤出笑脸,“家主说得对。”
陆景哲揭开食盒,捧出一盘糕点,笑道:“这是孙记糕点铺的招牌点心,有奶白杏仁酥、霜柿奶饼、芝麻核桃糕、如意饼,家主尝尝?”
他捧着糕点往前走,未觉脚下另有张圆凳,脚尖不慎绊了一下,手里的糕点倏地飞了出去,径直朝向裴仲笙那张神惧鬼恐的脸。
陆景折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举起盘子去接糕点,未想整个身体向前扑了过去,直挺挺栽进裴仲笙怀里。
裴仲笙下意识伸出手去,长臂揽住陆景折的腰肢,用力一带将他抱了个满怀。
陆景折斜坐在裴仲笙腿上,浑身僵硬不敢动,沉默了许久,低声问道:“家主......吃糕点吗?”
裴仲笙感受着怀里温香软玉,目光幽深望着他,收拢手臂意味不明道:“原来是我。”
陆景折懊恼至极,忙不迭从他怀里站起身,回到原位端正坐好,阴翳着脸不吱声。
裴仲笙抿着唇微微笑了起来,眼神柔和道:“孙记糕点铺的事情,我来安排,作为交换,你要帮我一个忙。”
陆景折仰头看向他,颔首道:“你说。”
裴仲笙道:“昨日母亲寿宴上,令妹一曲《流水赋》技艺超群,令人意犹未尽,我想请陆公子传个话,请小蝶姑娘为我再弹奏一次。”
陆景折怔忪回不过神来,这是何意?裴仲笙难不成看上他家那骄纵任性无法无天的小蝴蝶了?若是如此,今日这生意便不是这个谈法。
陆景折思定后,露出笑脸道:“就这么说定了,等舍妹准备好,我便领她登门拜访。”
裴仲笙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准备吃菜时,陆景折突然冷声道:“似云楼的菜色,家主怕是吃腻味了,生意既然谈好了,不如请家主先行一步,改日我领舍妹登门,再好好尝一尝你府上的美味佳肴。”
裴仲笙拧起眉来,怔怔道:“你赶我走?”
陆景折笑道:“家主事忙,慢走不送。”
裴仲笙心中惊疑不定,迟疑道:“为何突然不快?你是不是.....”
陆景折瞪他:“我什么?”
裴仲笙摇了摇头,不发一语,起身离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