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杜甫猛地攥住友人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说……李太白?那位斗酒诗百篇的李太白?他当真被圣上‘赐金放还’……且眼下就在洛阳城中?!”
被拽得趔趄的友人哭笑不得,只得无奈掰开他颤抖的手指:“子美且先松手,我这新裁的衣裳都要被你扯坏了……”
“啊……失礼。”杜甫慌忙松开手,笨拙地为友人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再开口时,声音却像浸了水般沉了下去:“那……若我想见他……不知需要准备些什么才好?”
友人见他这副紧张又虔诚的模样,不禁莞尔:“不过是同好相见,畅谈诗酒,何须准备?”
一抹红晕悄无声息地爬上杜甫的耳根。他垂眸盯着石板缝隙里倔强冒出的一株野草,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我……想与他结交……”
“这……”友人面上掠过一丝为难,斟酌着措辞,“太白兄交游虽广,然其往来酬酢者,非海内名士便是方外高逸。子美你尚是白身,恐怕……”
话未尽,便见杜甫的肩膀无声地垮了下去,那双平日里似盛着无尽光华的眼眸倏地一黯,仿佛跃动的炭火被兜头浇灭。
见他如此失落,友人不忍,连忙缓言宽慰:“莫急莫急……毕竟你还这般年轻。以你胸中丘壑、笔下锦绣,若以一片赤诚相待,未必不能打动他。”
“当真?”杜甫霍然抬头,眸中几乎熄灭的光彩骤然重新点亮,“那我……带着自己的诗稿去请他品评,该……可行吧?”
/
暮色四合,染透了洛阳城的长街。
杜甫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半个时辰前打听到的消息犹在耳畔——“李翰林?早饮罢走啦!”酒肆掌柜的嗓门震得他耳膜生疼。
“终究是有缘无分……”他低低叹了一声,脚尖无意识踢开路旁一颗石子,看着它孤零零地滚进墙根下的阴沟里。
神思恍惚之际,杜甫猝不及防撞进一堵坚实的人墙。醇厚的酒香夹杂着清冽的松烟墨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对不住!”杜甫踉跄着后退,慌忙拱手致歉,却在抬头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僵立原地。
斜阳余晖中,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素白长衫随风轻扬,衣袂翻飞间恍若流云拂雪。乌发未冠,只以一根素绸松松束作马尾,几缕青丝挣脱束缚,恣意舞在暮色里,平添三分落拓不羁。
他左手提一柄白玉酒壶,壶身剔透如凝霜,隐约可见琼浆微漾;右手竟还按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玄黑,暗纹如龙蛇蛰伏。
最摄人心魄的还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眼瞳深邃如渊,此刻似笑非笑地望过来,眼底似蕴着千年云霞,竟带了几分九天之上俯瞰尘寰的疏离与超然。
杜甫喉头发紧,心跳如密集的鼓点擂在胸腔,几乎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声响。
是仙人下凡了么?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自心底最深处蔓生,攫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直到那白衣人弯腰,拾起从他袖中滑落的一卷诗稿。
“这是……阁下的诗稿?”那人语带一丝讶然,信手翻开,目光扫过纸页。
“是!”杜甫回过神来,脸腾地热了,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紧,连忙躬身,“在……在下姓杜,名甫,字子美。”
那人闻言,嘴角扬起一抹弧度,眼角细纹里仿佛流淌着整个盛唐的恣肆潇洒。
他随意一拱手:“幸会,在下李白,字太白。”
话音落下,杜甫脑中似有洪钟巨响,震得耳际嗡鸣,周遭一切声响仿佛瞬间远去,唯余那名字在心头轰然回响。
他张开嘴,嘴唇翕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和自惭形秽交织成网,将他牢牢缚在原地。
李白的手指缓缓滑过泛黄的纸页,停在其中一行上,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猛地屏住了呼吸。
李白抬眼,正好捕捉到少年瞬间通红的耳根,那眼睫似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以及隐藏在紧张之下的、一丝若隐若现的期待。
他眼中笑意加深了几分,手腕轻转,白玉酒壶在掌心悠悠转了个圈,酒液晃荡,在壶中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整篇未着一个‘望’字,然巍峨磅礴之势扑面而来,”李白的声音带着酒意般的醇厚,“子美胸中自有丘壑万千,将来成就,绝不可小觑。”
杜甫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想把那滚烫的温度压下去,笨拙地谦让道:“太……太白先生谬赞!不及您的……”
话还未说完,诗稿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眼前。他下意识慌乱接过,指尖再次碰到对方残留的温热。
还未来得及感受那份余温,清朗疏阔的笑声已在他耳畔响起:“什么先生?莫要生分。唤我太白便是。”
晚风拂过巷陌,带来远处更鼓沉沉的声响。李白看着眼前少年依旧紧绷的肩膀,手中玉壶信手在杜甫肩头轻轻一碰——那力度恰到好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亲近和邀约:“下月,我欲往梁宋访道寻幽,子美……可愿同行?”
访道?梁宋?杜甫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即巨大的惊喜将他淹没。能与李白同行,别说是“访道寻幽”,即便是天涯海角又何妨?
家中催他备考的书信、父亲期许的目光……所有的犹豫与责任,都在那双盛着璀璨星河的含笑眼眸注视下,顷刻冰消瓦解。
“在下……求之不得!”他听见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决。
/
回到简陋的居处,更漏已悄然滑过三更。杜甫并未如常更衣就寝,而是默默摊开案头一张素笺,砚台里的墨汁尚且湿润深沉。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寸许,夜色寂静中,往事如潮翻涌——在东都洛阳这两年的漂泊无定、衣履粗陋、食不果腹……所有沉浮挣扎的不甘与苦闷,在今日黄昏,与那个白月光般身影交汇碰撞的瞬间,竟都化作了诗行里最为璀璨夺目的星芒。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笔锋凝住,一滴饱满的墨汁恰好滴落在“幽讨”二字之上,缓慢洇开,如同他此刻难以言喻的心潮在纸面上无声地扩散。
望着那模糊的墨团,杜甫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唇角上扬的弧度带着少年人干净纯粹的憧憬。
清亮的月光悄然爬上窗棂,流淌过书案,柔和地覆盖住晕开的墨迹,与墨色交融。
恍惚间,杜甫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衣袂飘飘的身影。那人手中的玉壶微微倾侧,倒出的哪里是俗世浊酒,分明是倾洒了千年也未散尽的惊世诗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