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知微死在元狩二年的深秋。
“冠军侯”卫阑和兄长沈屹川的死讯同时传来,而她的上司曹令史,将整理卫阑身后文书的活儿,堆满了她的案头。
“沈知微,能者多劳。”他说。
沈知微曾是信的,直到她累死在这句谎言里。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想的不是文书,而是那封她甚至没时间痛哭的军报。
再睁眼时,沈知微猛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看着面前纤细柔嫩的手指,不敢置信。
兰台室内是熟悉的笔墨香气,混杂着曹令史“姑臧教化团”、“陛下密切关注”、“关乎帝国百年大计”之类的言语。
沈知微才敢确信,她重生了。
回到了元狩二年的秋天,她累死在兰台值房的前四年,长安选派教化团前往姑臧那日。
“咳咳!”
案几后中年男子笑容和蔼,捋着胡子道:“如此重任,我兰台,需派一精干之人随行。诸位……谁愿往?”
此人正是沈知微的上司曹令史。
见满堂寂静,无人应声,曹令史脸色沉了,刮过室内几张脸,有的哀兵必胜,有的以退为进,胸腔里的火气“噌”地窜起。
就在他即将发作时,沈知微挪着步子站了出来,怯生生开口:
“曹、曹大人……若无人愿往,下官愿请缨前往。在那新辟之地,建一份不世之功!”
曹令史愣住了。
沈知微垂着眼,听着曹令史那带着算计的沉默,心中一片雪亮。
一个“没有祖上荫庇的女子”,在这宫里,除了拼命没有第二条路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可笑她傻,勤勤恳恳数年,最终只换来一卷草席裹尸,和一句轻飘飘的“沈女史积劳成疾,实堪悯恤”。
这一世,她悯恤她自己,兰台是困兽之笼,河西才是海阔天空。
想到这里,沈知微向曹令史格外认真地福了一礼。
“曹大人,张骞通西域,方有河西归大汉。我辈后人,当继往开来,请大人成全下官一片赤诚之心!”
众人目光聚焦在一直沉吟不语的曹令史身上。
只见他胡子抖一抖,目光在沈知微稚嫩的脸上逡巡片刻,终于,那惯有的虚伪笑容又重新堆了起来。
“好!好!难得沈女史有如此志气,实乃我兰台楷模!”
“既你意已决,本官又岂能不成全?此事,本官准了!待我即刻禀明上官,为你请命!”
沈知微再次福下身去,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声音闷闷地传来:“下官谢大人成全。”
------
两月后。
沈知微靠着车辕,看着近在眼前被暮色染得昏沉的姑臧大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虽远离长安,来到了姑臧,可离哥哥越近,前世那封军报越如跗骨之蛆钻入脑海。
“冠军侯拥兵,抗旨不尊,贪功冒进,率其队被胡人斩于马下……”
营帐外,负责迎接使团的将领命工匠力田们搬运着辎重农具,文官们晃动着快要散架的身子,叫惨声哀嚎声一片。
沈知微打老远就看到了兄长的私从忠叔,忠叔自兄长参军便一直在身边伺候,很多年未曾回到长安,想来,前世兄长被杀,忠叔也难逃一死。
见沈知微眼眶竟有些泪花,忠叔避开教化团正使等人,安抚道:“小姐,可是累到了?”
沈知微摇头:“哥哥让你前来,可是被公务绊住不能脱身?”
忠叔叹了口气道:“公子他不在姑臧大营,说是附近有几伙流窜胡人部落,今日一早便离去了。知道小姐来此,特意命老奴在此守候,就是怕小姐担心。”
沈知微蹙了蹙眉,追问道:“那哥哥可说何时回来?”
忠叔不以为然道:“少则一两日,多则半月。浑邪王才归顺,不服管教的胡人多了去了。”
“浑邪王?”
沈知微喃喃自语,她记得,这位胡人统领可是有个兄弟一直不肯归降,在河西地界屡屡作恶,甚至前世兄长偶遭其伏击,险些丢掉双臂。
算算时间,可不就是教化团来姑臧后?
“不行!我要去找哥哥!”沈知微当机立断,“忠叔,你熟悉地形,现在便带我去!”
忠叔闻言纹丝不动,面露菜色:“小姐,你一个女子如何能去前线营帐?公子绝不会同意!”
沈知微道:“你不带,我便自己去!”
周遭卸货声嘈杂,使团众文官去得三三两两,二人面面相觑,忠叔终于妥协:“唉,小姐的性子可是半分没改,也罢,老奴送小姐去便是。”
姑臧大营众兵卒被两匹黑马飞快离营的场景吸引了一秒,又七嘴八舌地谈论起长安的美食。
果然如同忠叔所说,沈屹川扎营的地点并不远,二人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
二人翻身下马,忠叔打量沈知微半晌,见其浑身灰扑扑的,借着月光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于是前边带路,边道:“这里的军营不比姑臧大营,小姐毕竟是女子,不要出声跟着老奴便可。”
沈知微连连点头:“自然!”
营中守卫兵卒对忠叔很是熟悉,见其身后跟着一瘦小人影,歪头探查,却被忠叔挡得严严实实的。
营地不大,统共五六个帐篷,忠叔带沈知微走到中央一顶前,挥退门口小兵,掀帘示意她进去。
沈知微不再多言,低头进入。
营帐里炭火烧得正旺,一高大男子正凝神在烛火下看着沙盘思索,察觉风动,略一抬头,见面前一熟悉轮廓,定神一看,顿时又惊又喜,一把将人拉进来,上下细细打量。
“阿微!都说了不让你来,你怎么还是来了?”
沈屹川又转身从木箱里宝贝似的掏出一块风干的羊肉和一壶浊酒,咧着嘴笑:“快,尝尝!边塞的好东西,长安可没有!”
沈知微见兄长胡子拉碴,比在长安时黑了许多,可那双眼睛亮若星辰,她甚少见到这样的兄长,似是壮志凌云、又似是志在必得。
可就是这样的他,四年后……
她心口一抽,勉强压下心头颤动,接过酒碗:“哥,你这儿条件这么苦,不如跟我回长安吧。”
沈屹川倒酒的手不停,眉头挑起道:“说什么胡话?冠军侯麾下,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你一女子合该在长安享受,明日我便上谏,你从哪来回哪去!”
“建功立业?可……”
她来时眼见饿殍遍野、几波流窜马匪挑衅,护送将士们更是说没就没。她无法接受兄长像前世一样被胡人斩杀、尸骨无存、再被扣上抗旨不尊的帽子,想到此处,她的语气急切起来。
“若是命都没了,你拿什么建功?浑邪王已降,战后自由冠军侯处理,你一小小校尉又何必操心?”
“沈知微!”沈屹川面带愠色低吼一声,似又意识到不妥,放缓语气道:“这里是战场,不是你们兰台摆弄文书的地方!听话,回去!”
“我不回!”
“你必须回!”
兄妹二人暗自较劲时,帐外传来巡逻兵的喝问:“何人喧哗?!”
脚步声逼近,帐帘将被掀开的一瞬,沈知微猛地扑进沈屹川怀里,用一种带着异域腔调的语气嗔怪:“……就让你送我出去嘛,这黑灯瞎火的,吓死人了……”
沈屹川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帐帘已经被掀开。
兵士探进头,看到这一幕,了然地嘿嘿一笑:“沈校尉,好兴致啊!”随即在忠叔尴尬拱手后退了出去。
沈知微刚松一口气,却听一个低沉的嗓音从帐内角落传来:“沈校尉,军中何时准允女眷宿营了?”
沈知微骇然转头,才发现,帐内竟一直坐着一个人,那人浑身被笼罩在黑暗中,只一双眸子冷若寒潭,正是天子亲封的“冠军侯”卫阑。
教化团在辞行前,参加了天子为卫阑举办的庆功大典,沈知微作为教化团一员,被特许站在后排观礼。她曾远远的看了一眼,当时只觉台上那人如同烈日般耀眼。
可如今,四目相对,沈知微脑中满是前世她奉命整理的文书中“斩首三万二百级”,“获五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
一时之间,沈知微原地愣住,竟不知如何动作。
沈屹川恍然,即刻单膝跪地道:“侯爷来得不巧!这…这是末将舍妹,末将管教无方,这就送她回去!”
他竟然就这么和盘托出!
沈知微身体恢复自如,却被自家兄长一句话噎得酒气堵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此刻她恨不得缝上兄长的嘴。
卫阑闻言,视线才从她脸上移开,沉思片刻后道:“原来是使团女官,但此人既是你亲妹,又为何混进军营,劝我将领辞官?”
沈知微万没想到卫阑会知晓她为使团女官,只能压下惊惧,对着卫阑福了一礼,再抬眼时,眼圈微红道:
“侯爷明鉴,下官与兄长自幼相依为命,此番……此番实在是听说边塞凶险,心中惧怕,才说了糊涂话。下官只求兄长平安,别无他图。”
她说着,悄悄拽住了沈屹川的衣角,沈屹川连连点头。
卫阑静默地看着她,似在衡量话中真伪,半晌才对沈屹川道:“带人去安顿,一炷香后,回来议事。”
“末将遵命!”沈屹川如蒙大赦,拉着沈知微退出营帐。
帐内恢复寂静。
卫阑走到沈知微刚才站立的位置,目光扫过案上那碗浊酒,低声自语:“兄妹情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