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来。
那个人还没有来。
穿着雪白道袍,头顶纤长的明月之冠,琉月跪在祭坛前,眼神不断飘向高高的祭坛下。
戈缇丝公主和她的亲卫们身披隐秘的黑色斗篷,都仰着脸看他。
珀金不在,他怎么会失约。
是露海莎把他叫走了?还是皇庭嬷嬷有事要他帮忙?他那么聪明,那么在乎自己,他一定会翘掉这些工作赶来的。
“琉月,你愣着干什么?马上就是满月之时了。”一年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戈缇丝在祭坛下不耐的催促。
夜晚的风毫不留情地拥着祭坛上孤零零的少年,琉月有些失神,紧紧攥着宽大的袖子,找到知觉时,唯一的感受便是周身寒冷,没办法集中精神。
脑子里面都是那个人,他为什么没有来。
仪式不等人,戈缇丝沉着脸挥手,她培养的残疾乐手们便得到指令,开始奏乐。
古老的琴声响起,先是优雅的前调,低而轻柔,紧随其后的是灵动的笛声,彼时,琉月跟着肌肉记忆,站起身来,举着十字剑,在空中画出规定的法阵形状。
不比之前,这次,十字剑尖一笔一画都勾勒出清晰的银色线条,这说明,至少第一步琉月已经成功了。
戈缇丝紧紧攥着手帕,不放过少年的一举一动。
琉月的脑子里,理性的那一半描摹着的,是一丝不苟的法阵。感性的另一半,占比很小,却不断出现珀金今天允诺自己会来时的脸。
明明是占比更小的那部分,却不断牵着动内心,让琉月仅仅两秒钟的走神,便失手一歪,灿若宝石的银色线条瞬间黯然失色化作粉尘落得满地。
整个法阵毁于一旦。
戈缇丝眼睁睁看着仪式再度失败,她缓缓低下头,亲卫们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明白公主殿下此刻非常,非常生气。她抬起头,永远平静美丽的脸上不见狰狞,只是额头爆起的细细青筋还是出卖了她。
戈缇丝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咬的极重:“那孩子,他是什么意思。”
“我要的,是万人之上的神之子,不是一个在祭坛上磨磨唧唧的蠢材。”
戈缇丝公主忍无可忍,一挥手道:“够了,给我把他抓起来。”
情绪越来越升级,满月之时到,天空高挂的圆月比太阳还要亮,周围紫色的云层都被镀上了一道金边。
琉月握紧手中的十字剑,似乎对仪式失败并不感到意外……月神只接纳无欲之人,他心中,已经不复神所要求的纯洁了。
谁都不爱,只爱神就叫纯洁吗?神有什么好的,高高在上,看不见摸不着,他们并不像珀金,即使不在自己身边,也能牵动自己的心弦啊。
要去找他,当面问问他,为什么失约。琉月脑中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用十字剑隔开蜂拥而上的亲卫们,也不顾戈缇丝冷冷的威胁:“你不听妈妈的话了吗?”
琉月心中很清醒,戈缇丝公主根本不是自己的妈妈,她只是个迫切需要神之子来巩固自己政权的女人而已,他的妈妈早就死了。
琉月像阵风一般逃了,后面跟着戈缇丝的亲卫追兵,只有那群残疾乐手们还在忘情地演奏着——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演奏,没人打扰阻止他们的话,不管发生任何意外,他们都会一直奏到仪式结束为止,这是规矩。
在身后越来越远的琴声中,琉月奔到皇庭,奔到塔下,都没有找到珀金的身影。他心中越来越恐惧,脚步也就越来越慢,走进已经空无一人的决斗场,沙地上空空如也。
琉月走着走着,却突然感觉自己脚下踩到什么软肉,还微乎其微地颤了一下。琉月瞬间了然,他难以置信地俯下身,果然,只需轻轻拂去一层黄沙,就会发现下面全是被血浸透的红沙,在拂去那些已经干涸结块的沙粒,便是一具半冷的身体。
珀金微微睁开金色的眼睛,他真了不起,身上被捅出一个大洞,又被人活埋在沙下,还能强撑到现在。
琉月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他怕极了,又把吸足了血的红沙盖回去,怕血继续外露,可这时珀金的血早已经流干了。他之所以撑到现在,全是因为他还想着,今天是满月之夜。
我的梦想,已经没办法实现了。
但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
“怎么会这样……珀金……你不是赢下了对决吗?”琉月到底只是个孩子。他完全不明白,皇室不比战场,不是谁力量更强谁就有资格活下去。对他行而有效的生存法则,对珀金却完全没用。
有时候,不被说出口的那些规则,才是这个世界真正运转的方式。像他们这样心性单纯,只一味往前冲的人,注定会被无形的墙撞得头破血流。
所谓梦想,不过是那些圈养了他们的人,吊在他们面前的一根萝卜而已。
珀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自然也是一片模糊,根本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人就是琉月。他很小声地说:“哥哥,我想喝水。”
琉月哭着说:“我带你去找医官,你会没事的。”可是,珀金的身体完全散架了,琉月哪里敢动他,只能站起来,又蹲下去,只有眼泪不断砸在珀金干涸的唇上。
珀金说完话就死了。琉月直到他浑身僵硬了,才敢抱着他大哭,他终于明白了月则中所写的,保护一词是何意。
是对自己以外的人产生守护的心情,情愿替他受伤,替他心碎,甚至替他死亡。
书本上模糊的人们根本不能激起琉月想要守护的心情,可如果,月则上写的是:当珀金身处险境中,银月祭司当挺身而出,将其保护。
那么,琉月会马不停蹄,义不容辞。
亲卫队找到了决斗场。
看着抱着同伴嚎啕大哭的琉月,难以想象日常中那样冷漠的孩子也会有感情决堤的时刻,提剑的亲卫队长心中不免闪过一丝犹豫。
他知道,戈缇丝公主对这孩子采用的是非人道的教育方式,可是,贵族们的事,岂是他们这些草民可以干涉的。
别去想那么多了。
只需要奉命行事就好,越快杀掉他,结束他的痛苦就好。
琉月只知道抱着珀金恸哭,根本没有挣扎。如果死的人是他就好了,月神根本没有选中他,他活着也没有意义。可如果是珀金的话,他那么勇敢那么耀眼,他一定可以实现梦想,成为保护众生的最强骑士。
或许,还可以成为贤明的王。
为什么渴望活下去,渴望建功立业的你死了。
无知无觉苟活着的我却活着。
剑落。
满地月光慢慢倾撒在露天的决斗场中,亲卫队长的剑被击落,长枪插在沙地里,是琉星和法德王。
“你在干什么。”琉星厉声质问。可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崩溃的琉月吸引过去,他此时才从血腥的杀戮中清醒过来,那个小野人,是琉月的好朋友啊。
那么孤独的皇兄,生活中仅有这么一个依靠。却被他,亲手摧毁了。
琉星像做错事的孩子,惶恐到不敢去看琉月。可当他望向父亲时,对方脸上却毫无愧色。
“琉月,何故深夜出现在这里?”法德王转过头,又对亲卫队长沉声质问。“而你,作为戈缇丝公主的亲信,又为什么暗中袭击主人的孩子?”
亲卫队长眼神躲闪,不知所措,慌乱间,他忽然看见同样脸色惨白的戈缇丝公主出现在门口。他朝公主投去最后一眼,自知今日难逃一死,作为忠仆,至少不要牵连主人。队长突然挥剑割开了自己的喉咙,血流如注。
骑士团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刺杀贵族的“杀手”当场畏罪自杀。在号称贯彻骑士之道,不伤生人的决斗场上,这已经是第二条无故牺牲的生命。
趁法德王没有看见自己,戈缇丝转身就逃。而法德王,则慢慢走到琉月的身边,轻声道:“你对弱小的生命有怜悯之心,是好事。但有时候,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所在,对待忤逆王室尊严的存在,绝不能心慈手软。”
琉星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看琉月一眼。
琉月抬起血红的眼,一字一句回道:“他,不,是,弱,小,的,生,命。”
法德王有些讶异,强撑的慈爱面容也缓缓垮下来。他说:“每个人都会经历失去重要之人的时刻,你不是特殊的。如果我说这是成为英雄的必经之路,也许你会好受一点。”
亲卫队长被冠上叛国后畏罪自杀的罪名。据说,戈缇丝公主整晚都在寝宫休息,对于属下暗杀琉月的事毫不知情。
琉月不知在决斗场待到多久,最终,和露海莎一起将珀金的尸体搬到祭坛上,用柔软的羊皮包裹住他,插上野外最美最坚韧的小花,熊熊大火吞噬了珀金的身体。他拼命从命运的镰刀下侥幸取胜,还是难逃一死。
露海莎在点燃大火后,便沉默着离开。法德王要剿除一个塞外莫名兴起的起义军团,骑士团今日就要动身出发。
而琉月则一直站到灰烬和黑烟飞向天际,在心里,对冥冥之中也许存在的“神”祈祷:
神啊,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只要你给我的挚友珀金一次重生的机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