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落尽,夜幕缓缓笼罩。
霜白月色透过树影明明灭灭落下,与车内摇曳的烛光交相辉映。
车轱辘规律的声响伴着缭绕鼻尖的沉檀麝香催人入眠,撑倚窗边的青年呼吸逐渐平缓。
许是近几日一些人与事成为无可避免的话头,没有合严的轩窗漏进的风也格外冷些,陈年旧忆在几盏灯芯被吹灭后缓缓浮现梦中。
***
那是延绥十年的冬日,如今这位燕亲王的生父生母——君扈与柳唤识,自京城府邸北去。
原是约定在北疆料理最后一些余事就会归来,却不想拓漠假降暴起,一支精军不知从何处而来将毫无防备的守军一举击溃。
据传报回来的将领所言,柳夫人当场牵住敌方主将以一换一。
绶风军折损过半。
君扈将军重伤之下血红着眼指挥应战,以一杀百,追其副将至南侧山陵之间。
本来就要胜了,谁知山中忽然炸起坍塌,将追得太紧来不及撤回的他与敌首一同埋入黄土之下。
……
急报传至那夜的飓雪,比燕昭洛记忆中任何一年都要盛。
满眼望去皆是银白,山河缟素,白得刺眼,冷得彻骨,朔风卷着漫天鹅绒大雪,宛若那一场千百英灵归来的魂。
举国皆殇,年过半百的太上皇连夜从宫中赶至,踏着没鞋的深雪,在一片白绫中陪留守在空荡将军府、年仅十三的君霄玦坐了一夜。
灵柩在没日没夜的漫天飞雪间从北疆拖回,亦是由太上皇亲自击响第一声送魂的鼓点。
直至此刻,仅仅垂髫年岁、被恸泣着的母后牵在身边,尚不能悟彻生死之别的燕昭洛才见那始终咬牙挺拔的少年慢慢掩面俯下身去。
止不住的泪水从指缝中淌落出来,在雪地砸下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燕昭洛那时只能隐约知晓周边人在哭一位肱股之臣的离去,但那掩面的少年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难过,他要站不稳了。
小小的太子被裹在松白斗篷内,一张小脸在绒毛间露在外面,冻得红彤彤的。
他忽然也有些难过,松开母后的手慢吞吞挪了两步到他身边,尽管只到少年臂弯处,却想为其多点支撑。
却发现这对那人剧烈颤抖的身形毫无帮助。
正不知所措时,他的皇祖父走过来,红着眼将那少年搂到了身前。
二十一日国丧终毕,太上皇在百官见证下宣旨将将军遗孤引入宫中,收为义子,视若己出。
彼时先后已然西归,君霄玦又年岁不足,便由当朝皇后代为抚养,临近中宫择了一处精致殿阁,提匾承英,一应份例皆比照皇子。
只不过春氏近些年身子年复一年地孱弱,原先燕昭洛从牙牙学语到识字辩礼都是她一手教导,如今又多了十三岁的君霄玦,她便笑着应下帝王提出的由礼部侍郎春砚来亲任太子太傅,一同教导君霄玦这桩事。
不再担心两位孩子的课业,春芷闲下来便心系着吩咐御膳房准备合宜的餐点。
***
“不知道阿玦喜欢吃些什么,洛儿你去问问?”
丝丝缕缕暖甜的白雾自熏炉缠金孔洞间飘逸出来。
春芷端坐在案牍后,蘸墨细誊着为君氏柳氏祈福的佛经,身边跪坐着溜进来问晚膳用什么的燕昭洛。
君霄玦住下好几日也没吃些什么,春芷心知他煎熬难受,但不吃东西又怎么行,便将主意打到了别处。
她取过桌旁形似俯卧梅鹿的镇尺,压住字迹未干的玉版宣,眼里含着笑,哄着燕昭洛:
“你打听出一道菜肴,母后便让御膳房多做道你爱吃的,可好?”
燕昭洛小小一团挤在她身侧,一双水灵的大眼亮涔涔地望着她,倒是没立时被这好处收买
——君霄玦这十来日动筷的模样他也是在一桌之上见着的。
虽说近日的膳食多以素口为主,但道道鲜雅精细,他愣是每日几口便谦恭有礼说饱了。
“母后,昨日那般可口的松茸汤他都未曾多舀,真的会有他爱吃的吗?”
他软软糯糯开口,倒更像是嘟囔着:“天这般冷,他每日只吃这些……母后您要往他殿内多送些炭火!”
春芷轻拍了下他的后脑:
“一口一个‘他’,按辈分你该喊阿玦一声皇叔了。”
“可是他又没比儿臣大多少,皇叔他们都三十好几了,他只大儿臣五岁。”
“也是。”
春芷也只是随口一句,私下里谈话,没要逼着他们二人如此以礼相称,且不说昭洛喊不喊,回头君霄玦乐不乐意应也是一番事情。
“那你私下与我,也该唤他一声阿兄。”
燕昭洛思索片刻,心觉这倒妥帖得很,便脆生生应下。
春芷又想到什么:“既如此,阿玦他胃口不佳,你素日藏着什么好吃的,可别吝啬了。”
皇宫之内鲜有能与他分享之人,燕昭洛自不会吝啬。
他本也期望能与自己首位同窗和睦相处,只是君霄玦这么个年纪却生得几分凌厉锋锐,这几日也只是漠然神色,便令人有些忐忑:
“他会不会凶?”
春芷笑了:“他怎会凶你?”
“他从未笑过。”
“那是你没见过他欢心的时候,”春芷后仰了些,轻轻将燕昭洛搂到怀前,温声叙来:
“阿玦与你一般大时,随着君大将军进过宫,那时啊,是春夏交替时候……”
“晚上用膳时他逗得大家都开心,简直比天亮时的日头还暖人,你皇祖父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直夸他落落大方,随了柳娘,将来定比他板肃的爹还要好……”
暖甜的熏香缭绕着案牍,春芷话音又浅又柔,絮絮叨叨讲着一些往事。
燕昭洛窝在她身前聚精会神地听着,眼前隐约浮现出一个与自己一般大,同自己一般活泼的君霄玦来,他新奇得很,问:
“怎么儿臣往日从未见过他?”
春芷便笑起来,屋内炉火正旺,室内干燥暖和,她却还是握着帕子,细眉轻蹙着咳了好几声。
待缓过来,抬手就揉了揉小团子软乎乎的脸颊:
“赶巧得很,你那日知道有位阿哥要来,一早便醒来东跑西窜,等他午后来时却自己撑不住睡了过去,阿玦来了半日,你便睡了半日。”
燕昭洛深觉错过了极佳与人早日交好的机会,一下鼓起了脸:“母后为何不喊儿臣起来!”
春芷无辜道:“连你皇祖父都喊不起来你。”
“当真?”
春芷松开他,侧过身从笔挂上拣着新笔,弯着眼揶揄:“你祖父这会儿应当刚下练场,不信洛儿亲自去问。”
燕昭洛也不怯,见春芷已然铺开张新纸,便起身告退,说今日晚膳要同祖父一道吃去。
难得一次,春芷也随他。
他便颠颠跑去截住了洗净汗水更衣出来的太上皇,甜着嘴说思念,话里话外却以不甚高明的话术向皇祖父探听君霄玦幼年该是什么模样。
想到皇后所言“随了柳娘”,便又问柳氏是个怎样的人,被太上皇戳穿了两次,索性不装了。
太上皇也了然他脾性,忆起一段段陈年往事,慷慨解囊般与他说了许多,翻来覆去更多却是关于上一辈的,偶尔夹杂几句与孩子相关的趣事。
只是对燕昭洛而言,已然足够,他听出了君霄玦应当是个不错的人,不会因他如何便轻易怪罪。
燕*懵懵懂懂地查了户口*昭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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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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