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连一丈的前路都看不见,雪渐渐积到了腰部。郁卿不知走了多久,甚至怀疑自己早就昏迷在雪地里中,只是在脑海的幻觉里行走罢了。
但她仍不敢停下,怕一休息就彻底倒地不起。
直到她看见镇头的矮墙。
守在镇口的年轻官兵倚在屋檐下打盹,远远瞧见郁卿拉着一架轮椅而来,惊掉了手中长矛,还以为见鬼了。
好在郁卿生得极为出挑,又时常出入白山镇,人们都眼熟她,纷纷过来帮忙带她敲开医馆的门。
郁卿不停道谢,几个守卫摆摆手,临行前瞥见谢临渊,皆忍不住嘀咕:可惜郁娘子生得好,却配了个残废郎君。
医馆前堂是药铺,帘后放着一张榻。刘大夫坐在小榻边的椅子上,闭着眼为谢临渊诊脉,又查看他的伤势,最后扫了眼郁卿的手,听她说完前后经过,只喊药童去煎热水。
似是年纪大的大夫们都不爱讲话,郁卿焦急地问:“刘大夫,他如何了?你要多少钱都可以,一定救救他。”
刘大夫眉头皱成一团,半晌也不说话。
郁卿怕打扰他,又怕他一开口说出吓人的消息。僵在原地不敢动,直到药童拉拉她衣角道:“郁娘子,你的手都裂了,胳膊上都是血,来擦个药吧。”
她怆然泪下,站在原地不肯离开半步,泪眼望着刘大夫。
见她如此倔强,刘大夫叹了口气,嗓音苍老:“老朽可以治,但他能不能活,还要看他自己。你先去止血,别到时候郎君没等着,自己先昏倒。”
郁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包扎。她放心不下林渊,刚包好胳膊就跑过来。刘大夫正给谢临渊施针,叫郁卿解开他上衣。
“他何时回来的?”刘大夫手起针落,问道。
“啊?”郁卿没听明白,“从哪儿回?”
“还能从哪儿,军营啊。”刘大夫抬起眼缓缓道,“你这郎君瞧着像个读书人,实则筋骨强劲,定是常年骑射。你看他背上这些旧伤,我早年随军行医,见得都是这种伤。”
郁卿愣了愣:“我家郎君只是遭遇了流寇。去年还请令郎来我家看过,他说都是皮外伤,就是腿治不好了。”
刘大夫瞥了眼谢临渊右手上的薄茧,轻哼一声:“他才行了几年医,能懂什么。”
郁卿没再说话,这种儿子和爹谁厉害的话题永远争不明白。今年刘大夫的儿子也随军去了,镇上只有他一个大夫,因此他说得自然都对。
施完针后,刘大夫又抽出一柄锋利的刀,割开林渊的腿伤放血。
旧伤再添新伤,郁卿好像自己的腿也跟着一起痛。
刘大夫看她站在旁边龇牙咧嘴,赶她去和药童煎药。
处理完伤口又喂了药,好一阵折腾到下午。
谢临渊躺在小榻上,面如苍白的玉石,长睫静静垂落阴影在眼下,随着浅淡的呼吸微微颤动。
郁卿伸出手,指尖触碰他眉眼,他这样好的容貌气度,天生就能教人以为是个声名显赫的英杰。怎会默默折在一个无名的小乡村。
原著的作者太不公平,为何把男主角安在虚伪冷漠的建宁王头上?
郁卿愤愤不平地想,若故事之外还有故事,林渊一定要功成名就。
她也要摆脱建宁王的桎梏,然后和林渊一直一直在一起。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郁卿坐在矮凳上,不知何时,脑袋趴在榻边睡着了。
当夜她就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将她挪到榻上,冰凉的手触碰她额头,念了什么又离开。郁卿贪图那一片凉意,呢喃着让他别走。
恍惚之间,刘大夫怒斥声好似响起:“你家娘子可真是厉害,绳子都嵌进胳膊的肉里了也要把你送过来,大雪天里走这么久,力竭而死听说过没?手脚再冻一会儿就冻掉了,你看看她……”
郁卿极力想说些什么,出口确实含糊不清的哼声。
这一夜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她其实已经死在风雪里了。清晨镇上的守卫发现她的尸体和林渊紧拥在一起,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而自己以灵魂的状态站在旁边流泪。
郁卿又梦见林渊的眼睛和腿伤都好了,说带她回家,可他们走了很久,路过许多城镇,却总也走不到江都。
最后她梦见自己回家了,一睁眼发现老师还在讲台上念叨。午后的教室闷热,黑板上书写的粉笔吱吱呀呀,同桌昏昏欲睡,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
梦里好像有一双手为她轻轻拭去眼泪,又喂她吃苦苦的水。郁卿不想吃,他还要掰着她的下巴喂,用不耐烦地语气哄着她。
郁卿好生气,想睁眼看清他是谁,眼皮却似千斤重,恍惚间又睡过去了。
这场雪落了整整两日,一半屋门都被雪封住。白山镇外甚至有不少地方都闹了雪灾,人们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定是上天降下的兆象。
白山镇下的还算少,人们忙碌着铲雪除冰,又过了两三日,雪才渐渐化了些。
郁卿醒来时,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不似长在她身上。陌生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小床,一个只旧柜,一桌一椅。床铺被热墙哄得暖和,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香。
她唤了声:“有人么?”却发现嗓子干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坐起身揉了揉脸,渐渐清醒不少,甚至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林渊又怎样了。
她穿好棉衣,打开屋门。
白雪融了天光,霎时映入进她眼里。
郁卿眯起眼往外看去,庭院中有一树,冬枝低垂,冠着饱满的白雪。年轻郎君单手扶过粗糙树干,惊落碎雪荡在冬风里,茸茸落在他衣角。他阖目静立,与玉树琼花相照,确可谓风流缊藉,令人观之自惭形秽。
听见屋门声,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她的方向。
郁卿没读过太多书,一想到她将与林渊这般郎君携手共渡,心中同时泛起羞涩和强烈的喜悦。
她双眸亮晶晶,控制不住脚步,笑着奔向他:“林渊!”
“先进屋。”林渊皱起眉,深深望向她的位置,“怎么一醒就出来吹风。”
“我穿着棉服嘛不冷。”
郁卿放慢了脚步,踩着嘎吱嘎吱的雪来到他身前,清了清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七日。”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难怪刚起来时有点晕晕乎乎的,手脚还没力气。
“那你呢?你何时醒来的?你感觉怎样?刘大夫有没有说你身体如何?……”
问题一股脑的抛出来,谢临渊笑着等她先问完。
他离她很近,微微垂首。
漆黑的眸子里完完整整映着她,且只映着她。
郁卿被谢临渊紧密的目光一刻不停缠绕,就像春藤攥紧了山枝。她离他很近,近得能隐约嗅到他周身的气息,渐渐笼罩了她。郁卿被看得耳尖发热,停住抹了一把脸道:“我是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她一顿,方才林渊的视线太强烈,让她恍惚间忘了,他其实看不见。
“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别往……”
话没能说完。因一只抚到脸上的手而弱了下去。
下巴被轻柔地抬起,他捧着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尖一点点描摹她的眉眼轮廓。
从弯月的眉梢,到柔软的唇瓣。颤动的眼睫如蝴蝶,在他掌心扑扇双翼。
手触碰过的地方留下难耐的痒意,很快又化作滚烫的热流,久久逗留不去。
郁卿的呼吸都不觉放轻,意识仿佛被他的触碰侵扰,变得不那么清晰。
她听见林渊的轻笑在耳畔响起:“没有看见。”
郁卿脸红得一塌糊涂,手脚也不知放在哪儿,不敢看林渊,就胡乱瞟着他层叠磊落的青衫衣襟。
她忽然想到自己剃得乱七八糟的眉毛,忙捉住他的手腕,磕磕巴巴地说:“其实我眉毛有点秃,皮肤上也有印子,头发还很乱,脸上还瘦的没肉,鼻子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唇角如果能再翘一点就好了。”
第一次听女子这般评价自己,惹得谢临渊不停笑出声,鬓角散落的些许发丝也随之摇动。
郁卿看他不以为意,语气强硬了几分:“别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冬风乍然停息。谢临渊沉默半晌,整座院落里寂静无声,他忽道:“卿卿不必妄自菲薄,你确是很美。”
任谁被意中人说这么一句,都要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郁卿也是。她咬着下唇,胸腔里好似有化不开的浓蜜。明明是冬日,却好像有万草千花倏然从树上、雪上生出来,春意在这一刻偏偏笼罩了她和林渊。
郁卿低下脑袋,仿佛怕被听见般,小小唤了声:“渊郎。”
她听织坊娘子们如此称呼她们的夫君,总是名的最后一字跟着郎,听起来亲昵又熟悉。她也曾想为林渊换一个称呼,不要总是连名带姓,显得生疏。但林渊一直唤她郁娘子、郁卿,她也不好意思突然改。
谢临渊顿了顿,喉结微动,淡淡道:“方才你说了什么?”
郁卿声音大了一些,结结巴巴:“渊、郎。”
谢临渊挑眉,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没听清,可否再唤一次?”
郁卿顿时羞恼不已,知晓他又戏耍于她,气急败坏地伸手,要推他一把又顾忌他的伤势,咬牙切齿地转去推了一把树:“你故意的!”
郁卿痛得甩手,谢临渊迅速捂住她的手,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这一推令枝上积雪霍然落下,如天上飞来星河,洒向人间,直至他们共白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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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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