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表白吗？谢斯年一时没有回过神，明明他应该勇敢一些，他应该主动一些，他应该多陪陪李凡……或许他们早已用行动表明了对彼此的心意，此刻两个宇宙中无关轻重的尘埃在微小的蓝色斑点上来回碰撞摩擦，终于勇敢地承认彼此的重要。
感情宣之于口的瞬间，过往的点点滴滴翻涌成大江大河，如今终归大海作波涛；像是安心地放下了所有的牵挂，二人靠在一起聊了很久。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喜欢你的？”谢斯年小声问。
感受到久违轻松的李凡觉得身体又有了力气，他松开谢斯年汗津津的手抓着床挡坐起身来，浑身上下的管线束缚他的行动，此刻他拥有一种超脱疾病、难以比拟的自由，可以使他对眼前的一切痛苦视若无睹。
安安稳稳靠在枕头上，他又悄悄用食指勾住他久哥的手，抬头看向不远处被帘子遮住光晕的天花板，将眼泪全擦到衣袖上他说：“大年三十你来我家——我知道你很在乎我。”
“我知道你很在乎我”是对谢斯年最大的肯定，他对乐乐所有的善意与付出被真正重视。
“但我分不清，到底是你同情我，还是你喜欢我？”李凡的脑海里同样对喜欢这件事充满疑惑，“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也没有被人喜欢过，乐哥算不算喜欢我？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吃了他好多顿饭试图去理解，他不是单纯的同情我，也不是单纯对我愧疚。”
友情试图从绝症的泥潭中将他拉出来，但并未完全成功。
“然后我又想……”他再次闭上眼睛试图从记忆中找寻二人的点点滴滴，是因为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肯带他逃课的久哥，是因为心疼回忆中前门肯德基窗户外吃不到全家桶的小乐乐肯为他圆梦的久哥，“是不是你也同样是同情我？”他久哥有一种他形容不出来且独一无二只给他的好，因为他眼见着雪子并没有他这样的待遇，在他久哥心中他和雪子不一样。
床头灯前他缓缓抬起左手，像平常一样跟影子一起玩，观察着手指在灯影下不同姿势的变化，天花板和遮挡帘就是他的背景布，“我努力地推开你，最好让我离这个世界远远的——离你远远儿的，少影响你，让你尽量在我身上投入少一点。”
“但我又做不到疏远你，直到那次你在我家储物间聊天，我发现你也需要我，那时候我明白了，你并不是同情我。”某次秘密基地阴暗角落里的彼此心意互换，李凡真正决定努力试试能不能活下去。突然他觉得背着灯和影子玩儿有点幼稚，破颜一笑说：“原来我收获的是喜欢，不是同情。”
灯前的影子变成两只手，两只手慢慢地十指相扣，“我从没有同情你，乐乐。”谢斯年的右手和李凡的左手因十指相扣而攥成一个拳头，决心与二人的命运对峙，“你很坚强没错，你掐灭所有的希望对世界不抱有任何期待我知道，但我对你的喜欢同样不是因为可怜、心疼你的施舍，你坚强和脆弱我都喜欢，我只希望……”
说到这里的谢斯年突然再度哽咽起来，生命是一切希望的本源，而希望又是生命的又一次机会；他将头埋在李凡的枕边闷声哭泣：“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活得久一点……我们能在一起得久一点……”他的愿望真挚、普通而奢望。
长长久久，谢斯年由衷希望他的名字可以好梦成真。
乐乐早上醒来时刚好医生来查房，清晨的病房仍旧像往常一样热闹，人们对于时不时出院、死亡的隔壁床患者仅仅是偶尔想起、谈论，并忧虑自己的未来。
唯独李凡这边不太一样，他没有家属的问候、大声的广播，白天被蓝色的遮挡帘围绕，时不时传来监护器的报警声。他枕着他久哥的大腿，看着围绕他身边每一个人的热闹。
“血小板计数变化不大，从广泛皮下出血至今已经24小时，凝血酶原时间改变也……不是非常乐观。”刘海军汇报完转向韩金树。
韩金树点点头：“给输血科打电话，再给一个单位的血小板和一个单位的全血预备着，等下我去签字。”他将目光对准李凡，推了下眼镜问：“要不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这是医生的暗示——有家里人就见一见家里人。聪明的李凡读懂了话里的意思，上一次韩金树让他叫家属来是刚确诊慢粒时，度过了两个春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句话。
二十四小时不到的时间，李凡身体里的血液近乎全换一次。
李凡没有像从前一样不管韩金树说什么听到后先看向谢斯年，他勾起惨白的嘴唇毫不犹豫地摇头。
得到回应后清清嗓子的韩金树继续不死心追问：“你不是有个姐姐是小年子的朋友吗？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
他继续摇头。
“那……”韩金树一时语塞，“给你交住院费的朋友呢？”
他还是摇头。
眼见话题陷入僵局，“考不考虑转无菌病房？”刘海军见缝插针建议，“可能对你这样的情况会好一点，能降低感染的发生几率。”
话语消失在病房中了无回音，深叹一口气的韩金树先看了一眼双眼红肿的谢斯年，又将眼神递给身旁的韩雪，“你好好休息，”韩金树转身想要离开又想说些什么，却在转身瞬间本该脱口而出因没有想好僵在原地。犹豫一秒，他回头走到床边对李凡小声期许：“出院了和小年子上家来，你韩婶卤的羊蹄得两个大小伙子才吃得完，听见没有孩子。”
纠结的眼神与话里话外的善意被李凡正确理解，他笑容灿烂地回答：“好。”这样的笑容应该出现在操场上，出现在大学里，出现在马路上……总之不应该是在病床上。
一群人准备离开之际，韩雪找上他年子哥，摊手道：“手机给我。”
“？”谢斯年虽然不理解，但他还是从白大褂里掏出来递给了韩雪。
拿到手机的韩雪最先匆匆离开病房，当他意识到她要干什么时，李凡突然抓了抓他的衣角，笑笑说：“久哥，风有点大，去把窗户关上吧。”
春天的北京时常会刮起附带砂砾的大风，想着病房里通风时间也差不多了，谢斯年答应了一声轻轻抬起李凡的肩膀挪动身子，缓缓扶着李凡躺下后站起身走过去关窗。
当三月中旬的风掠过北京时，其中的某一份子路过李凡病房的窗并走了进去，谢斯年关上窗户的瞬间，跑进屋的那阵风在此刻过完了一生。
应该不冷了，再把被子给乐乐盖好……是睡着了吗？揉揉一夜没睡的眼，谢斯年走过去拍了拍李凡，但李凡没有任何反应，伴随生命体征乱作一团的报警，谢斯年大声呼唤：“乐乐？乐乐？！乐乐——！”
生命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偶然事件，失去也是一样。
上一秒还在笑，他还在笑啊！他还在和我说话啊！谢斯年心里的话全部堵在喉舌无法宣之于口。
李凡被用力摇晃，被声嘶力竭地呼唤，他仍毫不留恋地进入梦乡。活着是一场无助而久远的失眠，而睡眠则是一次小规模的死去，或许是他失眠得太久才如此迫不及待。
没有人能在这只有前路没有归途的尘世生命中得到所希冀的一切，除非在梦里——晚安。
……
破旧不隔音的楼房一旦吹起大风便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似乎所有墙壁正在钻进风雨，每一面墙壁后面都有一双双耳朵。“哒”的一声窗子被关起来，满屋里只剩若有若无的争吵。
出于楼长的热心与责任，“老江你抽完烟下楼看看，是不是李庆华又打她们娘儿俩了？”江佳她妈听见楼下的响动后大声询问，“诶你闺女接了个电话怎么现在还不见出来——吃饭了佳佳！”她又冲紧闭屋门的房间大喊。
见许久没回应，“嘿死丫头，干嘛呢这是……”越过客厅她妈作势要开门。
“哎哎哎——行了行了，人孩子那么大了哪儿有一句话不回就往屋里闯的啊，兴许人家电话还没聊完呢。”老江阻止了孩子她妈不大尊重孩子**的行为，深吸一口气将烟灰缸里的烟蒂、烟灰一并倒进垃圾桶中并反复敲打：“等他打完了我再下去。”
“……哟喂，心可够狠的。”事不关己的江佳妈故作感叹地喃喃道。
“我心狠？”老江不屑一笑，“个顶个儿的贱骨头——还有他那儿子，耗子生来会打洞，他儿子跟他爹一个德行，八棍子打下去屁放不出一个来。”
“这话说的，”江佳她妈边擦桌子边表示不认同，“一个女的带个儿子再离个婚哪儿那么容易，再说李庆华当年买断下来一大笔钱呢，人家当然得扒着李庆华。”
老江早已习惯了能穿透楼板的打砸声，哭泣的声音时近时远并没有让他在意。“他那几个子儿估计早败光了，他儿子念那个什么高中？全是钱砸出来的。”说完他站起身又叼了根烟，将打火机和烟盒一同揣进深色的裤兜，走到门口一脚蹬进褪色的棕色皮鞋，开门瞬间楼道里的风将刚点燃的香烟吹出个通红的光点，并带进一缕进入屋内。“我下去看看，这个点儿了再添副碗筷吧——哎给您少奶奶盛出来送屋里去。”
江佳十分看不惯李耀，次次来家吃饭看不到她的好脸色。“嗨甭管了，去吧。”她妈拿来碗筷说。
门再次被关上，屋内的世界安静下来，抽泣声却越来越明显。
“哪儿来的哭声呢……”听着很近，她自顾自嘀咕。
她妈刚把菜夹好准备放锅里温着，没多大会儿江佳从屋里出来了。像是受了窝囊气一般坐在桌前扒饭，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眼泪，眼睛肿得跟金鱼似的。
“哎姑奶奶？谁又惹着您了？”她妈纳闷儿，孩子怎么接个电话就这样了，“面试又没有你？还是怎么了——嘿你这孩子，吃菜啊！甭光吃饭啊！”
筷子“啪嗒”一声摔在桌面上，“您问什么啊问，”江佳继续抽泣，大口大口吃进嘴的米饭一粒一粒回到桌面，“整天就知道问问问！您问了有什么用！您就假模假样关心别人！”
江佳她妈先是一怔，“哎——哎不是我问你还问出错了？”反应过来后提高嗓门质问：“你见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你老娘喝你老娘的，你哭哭咧咧的我还不能问两句了？怎么不知好歹呢你？”
她在那里“呜呜”地哭。吃进嘴的米饭转头又吐进垃圾桶。
“……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她妈一边抱怨一边去厨房倒水，“你就气你妈！等哪天把你妈气死！我看你跟谁使小性儿摔咧子！”倒水的手时不时还要指向正在哭泣的江佳。
水端过去时江佳哭得一抽一抽的，她妈重重地将水杯敲在桌上，抽两张纸递给她。江佳她妈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还给别家调停呢，自个儿家后院起火了。
莫名其妙的起火，刚喝完一杯水没来得及诉说发生什么的江佳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咔哒咔哒”的开门声过后，老江回来了。
老江身后带了一个江佳不想见到的人——低脑袋一言不发的李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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