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90 围墙

小熊摆在床头,那晚从大病初愈到现在一个多月没有做过梦的李凡趁着夜色猝然回到儿时蓝色翠竹窗帘下,微风掀起窗帘时午后的阳光悄悄跟进来。现实世界睡去,在梦里他刚睡醒,这是乐乐为数不多幸福又宁静的时光。

他们在等爸妈回来——小耀子趁着李凡发呆的功夫醒来,双人床一个半大小子带一个小孩子睡有刚刚好的距离让小耀子睡醒了往窗边蹭蹭就能抱住哥哥。梦里仅仅是十余年前,李凡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夏天是窗边时不时传进来的蝉鸣,是床头呜呜作响的风扇。

“哥哥。”

李凡还在发呆时,李耀突然脆生生喊了一声哥哥,嘴唇突然贴在了他的脸上。他赶紧抱住刚刚睡醒还摇摇晃晃的李耀生怕摔着,顾不得嫌弃小耀子一个亲吻留在脸颊上的口水印儿。

“哎坐好坐好,别摔着,你再睡一会儿爸妈马上回来了。”

哥哥的安抚是午睡后醒盹儿的常规流程,小李耀非缠着李凡不可,闹来闹去又亲了哥哥两口,最后困得不行又扑在哥哥怀里继续半睡半醒。午后的温度很高,屋外吹进的风也是热热的,李凡感觉身上粘粘的,他拿起旁边的毛巾擦干净李耀脑门儿和后背的汗,之后继续独自顺着窗帘缝隙望向窗外。

梦就此戛然而止,李凡醒来时屋里蒙蒙亮仅仅能看得清他久哥的轮廓,温暖的被窝逐渐变得燥热,春天的寒冷正在伴随四月中旬的到来而逐渐褪去,没有反应过来的李凡却还没有换上薄被子。

“久哥,”他轻轻唤了一声。

上一秒呼呼大睡,“嗯?”下一秒谢斯年半梦半醒地回应。

李凡搂着谢斯年的脖子,毫无征兆与规律地在他脸上蜻蜓点水一般地亲来亲去,趁着他久哥还没反应过来时亲了个遍,然后安安心心地扯过被子再钻进温暖的被窝。

黑暗中拥枕,睡梦之间的情绪最不加修饰,谢斯年被亲完后憋不住地笑,用下巴蹭蹭李凡的额头。虽然他不知道李凡怎么了,但谁不喜欢被人抱着脖子亲呢?

至于李凡,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或许从小到大作为哥哥的他内心中有一种不被关注、不想承认的情绪——他也想有个哥哥保护他。现在他有了,他得趁着梦醒还记得这件事多亲他久哥两口免得忘记他。

门诊与病房的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琐碎枯燥,韩雪一走很多患者要由谢斯年分管,另外给韩老师打辅助。他总在韩金树身边晃悠,爷俩的默契程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

“年子哥,有个患者刚报的危急值您帮我看一眼。”

接过师弟递过来的纸质报告他瞟了一眼,皱皱眉头说:“这不是那个前两天已经进入低点的患者吗?转归指标又下来了?”

“对,我不知道这个组合行不行。”

忙完手头的工作谢斯年站起来整理桌面,“可以,已经很保守了——我去打个电话。认领完危急值先不用特殊处理,低点患者的报告先准备好我等下去找主任。”

“哎好,那您忙。”

简单交代一些工作之后谢斯年拿着手机步履匆匆地往楼梯间走,手机通讯录翻了又翻,他琢磨半天不知道能打给谁。一向贯彻社交简单原则的谢斯年与大学同学、高中同学的交际少之又少,除了认识一群狐朋狗友外他再无其他社交,前几天他已经求助过之前的网友,可大家全是给老板打工,介绍工作这件事实在心有余力不足。

试试吧,电话接通后谢斯年深吸一口气,

“哎,对,我年子。对,是有事儿,我有一哥们儿前阵子公司裁员失业了,对,现在……嗯,是,外头工作是不好找。学历……高中吧,对但是有三四年的文员工作经验,你,哦,是,是。行,嗯,有机会帮我留意留意,好,谢谢,嗯,再见。”

他尝试给不同的人打电话,但得到的答复基本一致。

“初中学历?又不是七八十年代,初中学历这不跟文盲一样吗。现在大专本科满街跑,研究生想留校都没门儿了,你是在医院里的不了解企业市场的行情,现在就算有关系学历太说不过去也不行。有工作经验?这文化程度还有文员的工作经验呢?”

谢斯年实在不爱听这话,

“年子,咱这行多吃学历你门儿清,我们出版社的助理基本上是本科医学专业出身的,你说我们这儿招一初中文化的文员,就算他能进来那些工作他也干不了啊。”

大学同学给的答复更现实、更无力。他们原想万事不求人、只靠本事不靠别人的谢斯年有了难处终于有事开口能求上他们了不得扬眉吐气一次?谁承想谢斯年提出请求简直离谱到没边儿。

挂掉电话的谢斯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他从未想过活下去会如此艰难。实际上这不是李凡一个人所面临的困境,对于游离在慢性病与绝症之间的罕见病患者群体来说医院就像监狱,治疗的间歇阶段就像出狱,真实的监狱会教人如何再度走向社会,但医院并无此项责任,缺乏家庭支持的情况下身处人生最年富力强的时光里俨然一副社会边缘群体的模样。

李凡失去这份工作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好,而是他身体不好,公司可以用一种合情合理又合法的方式裁掉他,毕竟他病假休完了辞退他明面上又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公司效益不好。虽然他拿到一笔不菲的补偿,可暂时的补偿并不是长期稳定的收入,而且职工医保断缴意味着生存压力的翻倍。

他们这群人处于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特别是没有学历、家境贫寒、孤身一人的李凡要直面雪上加霜的现实。李凡没有学历,意味着大部分专技岗位、脑力活动工作将他排除在外;他没有好的身体,甚至水三儿、力巴这类常人眼里没出息的工作也无法胜任。

人因贫穷而无暇安心地对抗病魔,又因疾病而产生望不到头的贫穷——贫穷比生命还要长。

四月份的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办公室那边背阴的走廊里少有人经过,保洁大叔来收堆放在电梯间整袋整袋的医疗垃圾时电梯的声响是除了风声之外唯一的声音。风里开始逐渐有了春天的气息,远处学校内早春的花已经到了最鼎盛的时候,可他的乐乐还没有完全从疾病的阴霾中走出来,还在盖着厚厚的冬天的被子。

原来人始终生活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下,网里的每个人生活在各自的围墙之中,谢斯年突然想。他的高中同学有着与他不一样的人生轨迹,大学同学有着类似但不完全一样的工作,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社交,各自有各自的事业,曾经那么近的距离今日看来竟如此毫不相关。

要不再给吴奕乐打个电话呢?李凡不好张口,他替李凡张口求吴奕乐想想办法?

不对,吴奕乐是关键时刻能拿出积蓄救李凡的人,不会等到谢斯年张口求他帮忙才为李凡求情,他不该怀疑乐哥。谢斯年将手机揣进白大褂口袋对着窗外出神,似乎整件事中人人说得都有道理,没有谁是错的,更没有哪个人如样板戏里的反动派一般注定要被打倒,可为什么生活又偏偏陷入两难境地?

成年人的世界只有立场,不存在什么对错。

生活的重担仿佛一下子压在谢斯年的肩上,人生近三十年的光阴一大半在学校度过,剩下部分是天真无邪的童年和不谙世事的科研,难以想象直面生命的可贵与生活的惨淡是从爱人身上开始。

谢斯年从走廊的结界之中走出去,迈出独立的围墙进入属于他身份的围墙,他又成为一名学生,一名医生。“会诊记录、危急值、昨天的抢救记录都在这里。”主任办公室里他将所有等待审批查阅的内容整理好放在韩主任的桌面上并分别介绍。

“好,我知道了。”韩金树对着电脑缓慢地敲击键盘,目光在屏幕与手上的键盘之间来回跳跃,时不时滑动鼠标点击界面,生疏得像才学会如何使用计算机。“李凡上次的髓象出来了,恢复情况还不错,比预期更理想。”

“嗯,我归到随访档案里了。”正在整理资料柜的谢斯年回应说。

“他最近怎么样?”

“还好。”谢斯年的回应略带心虚。

“停用羟基脲之后还有过发热吗?应该没有过了吧。”韩金树问。

“没有了,他治疗期间停用过一次羟基脲,再重复给药的时候还是有发热。”

韩金树点点头:“像他这类患者保守起见能用正版药就用正版药,”回想起诊断与治疗经历,他苦笑说:“该说这小子太凑巧了还是说太不凑巧呢?我第一次接诊李凡的时候他血小板和住院的低点患者差不多,没想到随访几次指标没有继续恶化。”

铁皮柜子被反复打开又关上,一沓沓病历资料放在档案袋里并按照时间整齐排列,他们之中有还活着继续随访更新的,有活在家人记忆里、生命定格在档案中张张检验学报告与死亡病历中的。

“嗯。”谢斯年回应,“能活下去就行,大多数到我们科的患者只有这么一个希望。”

人生诸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我们将其归结为巧合。

“年轻人得有年轻人的希望,”韩金树劝慰说,“不光活下去,还得有心有茬儿的活——我觉得不是个难题,等正版药快吃完了看看能不能换药,经济压力能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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