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戈靠在床榻上等了好一会儿,被召见的人才姗姗来迟。
隔着半透明的屏风,隐约能见那高挑瘦削的身型。
孟戈虚虚地望了一眼,低咳了两声:“国师每日夜观天象,可知本宫还能残喘几时?”
避着屏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微微抬起。
薄如刀片的嘴唇险些勾勒出上翘的弧度。
“鄙人不敢妄言。”
“你只当是不敢,却不是不知。”
孟戈的舌尖抵了抵口中的那颗梅子,酸得眉头都蹙在了一起:“国师本是天机阁阁主,手里掌握着天下所有的情报,怎会不知本宫现在的状况?”
嗦完的梅核不小心被咽了下去,卡得孟戈喉咙生疼,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听得旁人心悸。
凤靡那双同样平凡的眼睛终于产生了波澜。
声音里藏着危险的兴味:“娘娘说笑了,不知是何人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的,让您误会了。”
“鄙人入宫十六年有余,怎会是天机阁的阁主?”
孟戈好不容易把那口气顺下去,翻了个白眼,气息又弱了几分:“国师心中有鸿鹄之志,入宫的缘由本宫也不必多问,我自己的身体还是心中有数,国师也不必担心我会将此事大肆宣扬。”
她的声音里含着半生落寞,“此后国运如何,都将与我无关。”
凤靡的手指不自主地勾动着,心中翻腾的杀意又一层层被迫下压:“娘娘言重了。”
对于他敷衍的掩饰,孟戈在心里不屑地呸了一声。
若说她孟戈是个世外玩家,那凤靡就是试图掌控这个世界的野心家。
东临灭国,昭汉和北戎多年纷战,竟都有他一介庶人的手笔。
帝王业早已不够吸引他,把帝王玩弄于股掌才能满足他的变态心理。
没有什么比看到这世上最尊贵的王,因自己而坠下深渊更令人战栗兴奋的事了。
这世界是如此的苍凉腐烂,而他会捧出新的王、创造新的玩物。
嘴里没了东西,孟戈就想啃指甲,可是看到指甲上漂亮的丹蔻又忍住了,嘴里满是叹息:“只是,我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凤靡半弯着腰:“娘娘请说。”
“陛下信任于你……我死后,陛下必将怪罪于圣医,可是圣医又何罪之有?你务必替我保圣医一命,莫叫陛下妒忌也莫要生气……”
凤靡实在没想到她以自己的身份作要挟,所求的却是这个。
“那么王将军呢?娘娘莫非不知是将军将圣医送入宫中的。”
孟戈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厮脸皮贼厚,贱得很。
她故意和稀泥式的不提起,这人却偏要以此来试探她,看她的笑话。
皇后和王嵇之间所谓的“奸'情”可不就他捅给皇帝的么。
皇帝不顾大局地将驻守边疆的王嵇召回,是铁了心要弄他。
两人之间维持了一段长久的静默,孟戈最终还是没有崩掉人设,只是难以言喻地轻笑了一下。
“我与王嵇,从无瓜葛。”
天空开始下雨,翻湿了灰暗的天尽头。
高台大殿之外,身披金甲的男人跪在雨中,始终挺直了背脊。
一声一声地喊着:“兵权一事,望陛下三思!”
“兵权一事,望陛下三思!”
“兵权一事,望陛下三思!”
…………
简守从凤栖殿出来就去了太医院,从圣医谷出来的药被放置在最内阁。
他仔细翻查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于是这才放下心来,就算孟戈要搞事情,也不至于牵连到整个圣医谷。
刚刚将熬过的药渣包进方绢揣进怀里,一转身就差点吓得叫出来。
逆着光,身型高大的人影像衣裳一样笼过来,将简守抱住。
听着对方的焦虑喘息声,简守才将他认出来,指间带毒的银针又被收了回来。
赫连桀的声音闷闷的:“我很担心你。”
简守把脑袋从他硬邦邦的胸口钻出来,双手自然地环过对方的腰。
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在他怀中仰起脸看人的时候,显得特别的乖巧。
赫连桀随着心意,先亲了亲他的额头:“从窗口进来的。”
简守将他推远了些,手指拽过他湿漉漉的发尖:“外面下雨了?”
“是。”
简守微微皱着眉,装作苦恼的模样:“这下好了,大变活人,我怎么从大门出去?”
赫连桀的眼睛在他的五官上百转流连。
不想让他为难:“你先出去,我很快就来。”
简守笑他迟钝,牵过他的手就往窗口走:“不如,你来教我爬窗?”
他待他总是不同的,几次三番地把赫连桀弄得心里痒痒,现下简守已经推开窗,提起长袍跃跃欲试了。
赫连桀突然将简守拦腰抱起,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落地。
简守在原地踩了几下,表情有些兴奋。
一行护卫经过时又马上板起脸来:“走吧。”
一连三日,皇后的药都是简守亲手熬,再派人送去的。
孟戈这两天似乎是好了些,有事没事就抓了简守来嗑瓜子。
这期间简守听了不少宫中的传闻,例如王嵇王将军为求见皇后娘娘一面,在陛下的大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风吹日晒雨淋下,都快化成石雕了。
此情此意,感天动地。
简守:“听说你和王将军是青梅竹马?”
孟戈磕瓜子磕得起劲儿:“是啊,王嵇是皇后的爹一手带出来的,孟府倒台后,他就强撑了起来,在战场上拼命得很。”
简守:“我又听闻,他为了见你一面在大殿外跪了整整三日。”
孟戈砸了砸嘴觉得有些口干,便嘬了口酸梅汤。
继续道:“错了,错了,是皇帝要收回他的兵权,他心系边疆战况,不肯就范。”
简守嗯了一下:“确实不够动人。”
孟戈被他的反应逗笑,朝他眨了眨眼:“愿你的爱情故事,甜蜜动人~”
…………
第四日,天晴,无风也无雨。
巍峨的宫墙之下,栖凤殿里却依旧晦暗不见光。
纱质的床幔隐隐约约地向外摇曳,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几乎匍匐地跪在床边。
李启明的五指干燥温暖,可他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却早已冰凉。
他有些仓惶得去看她的脸,断气后泛起的青色实在不好看。
李启明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过她了,竟是不知她消瘦得如此厉害。
一滴水渍悄无声息地砸在苍白到透明的手背上,而后消失。
那么几十年的回忆太过久远,模糊了当初那些鲜明炙热的情感,仿佛不曾存在,太具有欺骗性。
以至于,以至于让他忘记,三月的杨柳,湖畔的青荇……
有位站在船尖的姑娘,温柔的盈盈的笑着。
向他伸出了一只比任何花朵都还漂亮柔软的手。
“你可要接住我,莫叫我摔疼了。”
他笑她多想,他怎么可能舍得让她疼,他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
于是十里红妆、高台鸣鼓,他将她明媒正娶,将她封为皇后,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李启明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候变了。
或许是因为忌惮功高盖主手握兵权的孟涛,又或许因为是嫉妒与皇后青梅竹马的王嵇。
反正牵扯在两人之间的事情,总是不太顺利,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当得知皇后因为薛妃的谋害而无法生子时。
他忘不了那种隐藏在心疼与愤怒之下的庆幸。
像是有罪,却明知故犯。
美酒佳人、百官来朝,他坐在万人之上的龙椅上时是真开心。
回到后宫的那一隅天地,看到她那一抹倩影时,一颗心也会真的变得柔软。
也许是当初的承诺太过自负,反而成了桎梏他的枷锁,高攀的自尊逼得他急于摆脱。
有时候李启明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都觉得陌生。
那些鲜活炽亮的生机,以及那些磅礴的爱意究竟是由何而来?
反而衬得如今的他,像个空壳。
这或许就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他可以拥万里江山享百岁长颐。
却无法保持一颗初心,最终变得面目全非,到死也不敢说孤独。
丧钟在墙外敲响,是亘古不变的哀调。
李启明拖着疲乏的身躯从殿中走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没有人敢去看他脸上纵横的眼泪,也没有人敢叹诉他的失态。
只有凤靡远远地站在墙根,看着李启明如窒息的鱼一般喘息,然后大声恸哭。
李启明不能没有孟戈。
他只是暂时忘记了,他有多么爱她……
那一声声钟鸣的闷响犹如重击砸在心上。
简守向外望去,表情逐渐变得冷凝。
“石斛,药已经送去了吗?”
似乎也是感到不安,石斛表情惶惶的:“蝉衣已经去了快一个时辰,理应早回来了。”
简守站起来:“我去一趟凤栖殿,你们在这里等着,切莫乱走 ”
昆布立即上前:“谷主,我和您一起去!”
简守却直接抓过赫连桀的手腕:“你和我走,要快。”
赫连桀拦过简守的腰,以极快地速度消失在了二人眼前。
简守抓着赫连桀的手臂嘱咐:“等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切不可动手。”
赫连桀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表情肃穆,久久没有回应。
简守看着他坚毅的下巴,无奈的伸手摸了摸,似在安慰。
赫连桀这才从胸腔中不情不愿地挤出一个字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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