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春日的凉气。婴宁裹着薄被子,干脆将窗子推开,俯瞰客栈外亮着灯火的街道。
她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莒州城,可从未停留这么久,更没机会好好看过热闹的街景。酒楼、钱庄、阁楼画寓,街边挂满了元宵没撤下来的灯,到夜里齐齐点起来,流光溢彩、亮如白昼。
婴宁趴在窗沿上,风轻轻抚顺鬓发,送来包子馒头、胭脂、烟火等混杂的气味。
世上应当没有比这更繁华的地方了吧。
有伙计敲响房门:“客官,还需要酒饭吗?”
婴宁想了想,翻身下床:“不用了,我出去转转!”
她出门时,那伙计连忙深深弯下腰,恨不得将脑袋扎进地里。客栈里多是些脚夫走卒,见她一个小姑娘肚子独自从房里走出来也纷纷侧目。
婴宁对此毫无察觉,一边走着,一边就掏出钱袋子来数钱——帮母亲采买时攒了不少,再加上跟着老丁头出诊时人家塞的,她财迷地全私房藏着,走到哪儿都随身揣在怀里。街上各色的摊贩争相叫卖,一时让人分不清是夜里还是白昼。婴宁一路走一路吃,不一会儿就魇足地打起嗝儿。
一条漆黑的小河穿城而过,石桥下挤着一些男男女女,不知在做什么。婴宁好奇地凑上去,只见河水翻腾,原来是一大群红鲤鱼扑腾着抢食吃。婴宁挤到最前面,蹲下身去逗弄那些鲤鱼,暗暗流口水。
这些鱼艳红艳红的,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正想着,身后冷不丁有人喊她:“……婴宁?”
婴宁一回头,只见一个身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子正愣愣地盯着自己。她将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一拍脑门:“是你啊!那个姓……姓什么的……”
那男子见她这样,只得先拽着她衣袖将人引出人群中心:“……我姓高,你果然记不得了。”
婴宁一拍手:“对对对,小高,好久不见啊!”
怎么会记不得,这可是婴宁下山后睡到的第一个男人。
那时她修炼遇上瓶颈,听说狐狸精都喜欢勾引读死书的笨书生采阳补阴,便跃跃欲试地偷溜下山。附近的村镇里皆是些种地的粗人,她就到县城、州城里专挑那些大门户的院子瞧。
可惜那些富人家的年轻公子,大多少年纵欲、阳气早亏。婴宁找了一大圈,好容易才锁定了出身读书世家的高玉。剩下的事情和王子服也差不了太多——可惜高玉虽也对她一往情深,却终究不敢离经叛道求娶狐女,两人蹉跎了一个秋季便分道扬镳。
“有两年了吧。我家如今也从沂水县搬进州城里来了。”高玉在酒楼开了个玲珑小阁,为婴宁斟满酒杯,“你走以后,我一直后悔。”
“后悔什么?”婴宁随口问道,“吸溜”一口便将拇指大的小杯嗦空,“这多不过瘾,给我拿个碗来。”
高玉只得叫侍人进来换了瓷碗。婴宁喝不出酒的好坏,只觉得甘甜爽冽,“咕嘟咕嘟”仰头牛饮。
“……我们本可以长相厮守的。”高玉看着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愈发忧伤,“婴宁,我已经说服父母亲,退了那门亲事。你能原谅我吗?”
婴宁擦擦嘴:“那必须不能啊!当初若不是你隐瞒婚约,我肯定扭头就走,怎么可能陪你玩那么久。”
“婴宁……”高玉一张俏脸皱起来,跟胃疼似的。
侍人拨开珠帘,呈上精致的下酒菜色。婴宁咬着筷子尖,不知道应当先夹松仁还是虾仁。
“你不知道那家是何等的富贵!都是儿时父母玩笑定下的姻亲,即便我对他家小姐无意,可我家如今没落,我又敢说些什么?”高玉越说越觉得自己无可奈何,看向婴宁的眼中满是恳切。
“横竖现在是退亲了,恭喜你啊。”婴宁说得真心,没意识到这话里的刺儿。
高玉也不好意思说其实是女方家里嫌他家今非昔比才主动退的亲,只道:“你别说气话,我是真的想你了。”
婴宁这才反应过来:“你又想我做什么?”
“我们都那样了……”高玉扭捏起来,淡淡红霞飞上耳尖,“你还不知道我想什么吗?”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婴宁尴尬一笑:“小高,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有夫君啦。”
“哐当!”房里酒壶落地的声响惊得侍者纷纷探头张望,见里面气氛紧张,也没人敢贸然进来收拾。
“……什么?”高玉猛地站起身,胸口猛烈起伏,一脸的难以置信,“什么时候?”
“没多久,就元宵过后几天。”
自己苦等两年,好容易才和梦里人重逢,谁能想到就晚了短短一个月!高玉颓然往椅子里一倒,只觉得造化弄人。
他舌根一阵酸涩,抬眼望向婴宁,试图在她眼里寻找一些遗憾。
很可惜,婴宁脸上尽是他熟悉的乐观和好奇。
这时才有人进来收拾狼藉,高玉低声道了一句对不住,暗自握紧了拳。他怎么可能甘心——情窦初开、年少相识,他把一切都给她了。
沉默良久,待到侍者躬着身退出去,高玉才颤声问道:“他是谁?”
“是我表哥,白梅村王秀才。”
是个秀才,难怪。高玉想问,你不要我,是因为我考不上吗?可这问题实在自取其辱,他怎么都问不出口。
婴宁将最后一口清炒虾仁拨进嘴里,又干了碗里的酒,做了个“走”的手势。
高玉不禁问:“去哪儿?”
我管你去哪儿。婴宁道:“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见她要走,高玉立刻着急了:“等等,你进城来在哪里落脚?住得还好吗?不如住到我家里来,彼此照顾也方便。”
婴宁倒是不介意,只是怕高玉纠缠碍事,便说:“算了吧,我明日约了人呢。”
高玉不松口,拽住婴宁的手腕硬要她交代约了什么人、要干什么事。婴宁被他问烦了,胡乱答道:“约了鸭子!”语罢,甩开他的手拔腿就跑。
高玉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把虚无的空气。他眼看着婴宁消失在人影绰绰之间,眼底的焦灼慢慢转为屈辱。
“不能……”青年无力地垂下手,不甘地喃喃道,“她不能这么对我……”
……
婴宁倒不是信口胡言,她确实约了一大窝鸭子,需要养精蓄锐,好好睡一觉。
翌日一大早,客栈楼下有一队马夫吆喝着出发。婴宁就在马匹的抱怨和痛呼声中睁开双眼。
她精神一向很足,加上今天要做一件大事,所以即便前一晚折腾到半夜才入睡,依旧劲头满满。翻身起床、简单梳洗后,她便收拾好包裹离开客栈,腿儿着往城中富户聚集的街道去。
天色刚亮,又有些阴沉,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婴宁带着行李不便化成原型飞檐走壁,只能一路问、一路慢慢地走,废了不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驻足,揩去一脑门的汗,抬头望向面前气派宅邸门上挂的木匾——
孙宅。
婴宁挥挥拳头给自己打气,上前勾起门环用力叩响。不一会儿就有个丫头拉开一道门缝,小声问:“哪位?”
“白梅村,婴宁。”婴宁被那丫头影响,也不由自主做贼似地压低声音,“你家小姐请我来看鸭子。”
小丫头轻轻关上门。又等了半晌,才有人来迎接,俱是安安静静、轻声细语。婴宁觉得奇怪,便将手挡在嘴边,悄声问道:“你们家必须这么说话吗?”
一个大丫头点点头,没有更多言语。
这院子门头看着宽敞,里面其实也就三四进深,在细节上倒是精致绝伦。婴宁搭了几句话都没人理,干脆一路抬头研究那些画楹雕瓦,嘴巴都合不拢。
路过正堂时,她甚至看见屋里摆了一个半人高的珊瑚树。
婴宁暗自摸摸怀里的钱袋,心道卖茶的也太残暴了,这得多少钱啊!
几个丫头领她走过游廊,进入一道垂花拱门,婴宁抬起头,眼前一黑——
是真的眼前一黑。内院足有数丈宽,粉墙黛瓦、美轮美奂。然而整个院子上方笼罩着一块巨大的纱网,遮蔽了大半的光线。院落西南角是一方水池,里面养着一窝绿头肥鸭子,正疯狂扑闪着翅膀,“嘎嘎”乱叫。
婴宁忽然头皮一炸,以极快的速度转身闪避,一道雪白的残影贴着她的脸颊划过。定睛一看,俨然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鹦鹉,正逃也似地四处飞窜,学着人的声音大叫:“鬼啊!鬼啊!”
鬼什么鬼,是狐妖。婴宁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看着满院绿色的鸭、蓝色的鸡和各色飞鸟,甚至连口水都忘了流。
“这……”她实在被这一幕震慑住了,眼珠怎么也转不开,只扭过头问身边的丫头,“这里哪位是你家小姐啊?”
因为天敌的入侵,数十只禽类都疯了一样狂飞狂叫,一时间满院绒羽横飞、鸣声不绝。那丫头紧紧捂着耳朵:“怎么回事,平时不这样的!”
她们连忙拉着婴宁躲进一边的厢房,“砰”的一声关紧房门,才松了口气。
婴宁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转头打量这间屋子。
乌木桌椅、五彩画藻,四角各一只斗彩瓷瓶,插满尚挂着露水的新鲜花朵。那几个丫头向某个方向一躬身,齐齐地唤“小姐”。婴宁跟着看过去,只见窗边摆了张罗汉床,一清癯女子斜倚其上,正掀开窗上额外开的小活板向外看。
听见动静,她淡淡地望过来。眸光清冽,被那方狭小的光线一衬,呈现出清透的琥珀色。
好美的人。婴宁屏住呼吸。
热爱开动物园的投资人已上线……
*本章内容设定有改动,孙小姐住处由沂水县县城改为莒州州城
(设定背景的行政划分是山东布政使司-青州府-莒州(属州)-沂水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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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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