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刚从徽州到的松萝茶,请用。”
一个丫头为婴宁斟茶——一整套翠亮的琉璃釉茶具,她老老实实,没好意思要个海碗。
屋里燃着清淡的香,窗外闹腾的飞羽声也渐渐平息。茶水蒸起氤氲热气,将对面孙小姐的面容模糊得柔和了许多。
婴宁小口啜着滚烫的茶水,时不时偷偷瞄一眼。
孙小姐入定一般望着窗子的方向,不知在看些什么。许久之后,她缓缓转向婴宁:“听说婴宁姑娘是白梅村丁老的关门弟子,能看好不少疑难杂症。”
她嗓音沙哑得厉害,说话很慢、很轻。
“惭愧,惭愧。”在孙小姐面前,婴宁莫名有种受到压制的紧张感,甚至谦虚上了,“疑难杂症还说不上,哈哈。”
“今日请你来,并非有什么怪病要看。只不过我有个心愿,问了许多养鸟人都说不成,不知道姑娘你有没有办法。”孙小姐端起茶杯,理所当然地向院子的方向一指。
“我想让它们不再生蛋。”
……
孙氏三代茶商,自十几年前就已富甲一方。加上近些年盛行士商联姻,孙家不仅有钱,面子上也愈发有光。
孙小姐就是在孙家势头最盛的那年降生的。头上两个哥哥都比她大了不少,在考学上蹉跎了不少年。所以在父亲终于放弃让儿子们“科考改变命运”后,六岁开蒙的孙小姐和长兄们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开始学习商道。
时下富庶勋官家的小姐,大多喜欢习书画、结诗社,虽不能考科举,至少好过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寂寞。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不少人背地里说孙家小姐毫无才情,笑她是只知道逐利的“俗物”。
——学那些没用的,到头来还不是嫁个小商家的儿子。
嘲笑声振聋发聩,在孙家两位少爷彻底子承父业后达到了最高峰。当然,不久后也就没人再谈起这笑柄了,因为她被彻底遗忘在孙宅最深处,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方院落。
孙小姐自小就喜欢养些小雀鸟,自那之后变本加厉,彻底将自己的院子修成了鸟园。
鹦鹉容易飞丢,她就将整个院子罩起来;鸭子喜欢泅水,她就叫人翻了砖石一锹一锹地挖出水池……孙小姐最不缺的就是钱,还有可供浪费的时间。每一年、每一天都是日升月落的循环,只有那些禽鸟一点点成熟、长大,让人看到岁月流过的痕迹。
就在去年春末,一只刚长大的绿头母鸭因为产蛋太大太多,屁股受伤溃烂,引来同类啄食。虽然被及时发现、放在房里仔细照顾了,却还是感染而死。
孙小姐这才发现,家里鸡鸭产的蛋一年大似一年。找了老丁头来看过,只说是喂得太多太好,营养过剩导致的,将饲料减了三分之一后果然恢复正常。
可孙小姐伤心得很,甚至留下了心病。她看着那些鸡鸭飞鸟,总是忍不住想,既然没有生命要繁衍,又何必一直生、一直生呢?到后来,每每看到家里的禽鸟下蛋,她便惊惧心悸,乃至晕厥。
婴宁听得目瞪口呆——你这不属于兽医的业务范畴,得找看人的大夫啊!
她挠了老半天的脑袋,也不知该怎么劝,只能回忆着鸡鸭少蛋的疗法反推:“我也不能打包票,先减少油料试试吧,营养下去了,下单自然会变少一些。”
谁知孙小姐摇摇头:“都这么说,可这算什么办法。治标不治本,反而越养越瘦。”
婴宁简直要抓狂了。从没见过这样的要求,她觉得孙小姐就是在家里憋疯了,折腾鸭子还折腾自己。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也不是全无办法。灵芝、鹿茸、淫羊藿、海狗鞭,补雄壮阳的药材大把地下,女人吃了都要长胡子,我不信你家母鸡还下蛋。”
你不是有钱吗?行,补去吧!
谁知孙小姐竟一挑眉,真叫丫头拿来纸笔,让她写方子。婴宁对着那洒金小笺直发愣,半晌才艰难开口:“……孙小姐,牛出奶鸡下蛋是天道自然,只要控制好营养、不卡蛋难产,是没有问题的。”
“我知道,可我就是想。”
“……”
气氛一时凝滞,婴宁下山后,身边尽是些循规蹈矩到让她厌烦的家伙。比自己都疯、说不通道理的,这还是第一次见。
“既然姑娘你不愿相助,我不强求。”孙小姐面色毫无波澜,向身旁打了个手势,“给装些碎银子,送客。”
虽然没办上事,但至少有钱拿。婴宁该满意的,可她憋着一口气,怎么都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她“噌”地站起来,忽然转身用力推开门,满院的鸡鸭鸟瞬间又炸了锅,疯狂地四处乱撞。婴宁大步流星走向水池,逮住一只吓呆的鸭子。
“我问你,你喜欢下蛋吗?”
鸭子哆哆嗦嗦——狐仙大人饶命!饶命!
“我问你。”婴宁阴恻恻地凑近,亮出尖锐的犬牙,“你、喜、欢、下、蛋、吗?”
——喜欢!喜欢!鸭子扑腾着翅膀,大声宣告:鸭子喜欢蛋!可人总是偷走鸭子的蛋,人坏!
婴宁一愣:“等等,你是喜欢蛋,还是喜欢下蛋?”
鸭子理解不了这个问题,停下挣扎的动作,歪了歪头。
灵光一现,婴宁连忙追问:“你要蛋做什么?”
鸭子忽然羞涩起来,扭扭捏捏地说——很多蛋,坐在屁股下面、很喜欢。
——哦!
婴宁一瞬间觉得醍醐灌顶,拎着那只鸭子往回跑:“妈呀,还真行,我有办法了!”
……
晌午,白梅村。
正逢王子服休假,他在家门口支起桌椅,帮村民们写书信。
婴宁不在家,他又忙着,买菜的任务只能落在小泥鳅肩上。王子服看菜篮子都有半个她高,不禁多嘱咐了两句:“早去早回,提不动了就放下,回来叫我。”
小泥鳅点点头,她又不傻。挎着轻飘飘的竹篮走上半刻钟,就到了老丁头家门口。小泥鳅把躺在树底下打鼾的老丁头摇醒,无辜地表示,婴宁不在,她害怕路上的野狗,不敢一个人上集市去。老丁头抱怨了两句,便爬起来一手抢过菜篮子,一手牵着她出门买菜。一直到把她送回家,老丁头再没让孩子沾手。
王子服见小泥鳅一手牵着老丁头、一手举着麦芽糖吃,连一滴汗都没流,反而是老丁头一张黝黑的脸汗津津油亮亮的,不禁汗颜。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很想教育小泥鳅几句,可惜这孩子一直和他不亲,平时说上两句话就要跑,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果然,小泥鳅一和他对上视线,便撒开老丁头的手跑回屋里去了。
“……”王子服重重一叹,转头和老丁头打招呼,“丁老,实在是麻烦了,进屋喝些茶水吧。”
老丁头摆摆手,只凑上来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学问?”
“只是帮邻里写些字,顺便补贴家用。”王子服写下署名,将信封好,小心地交到乡亲手中。
老丁头又看他写了两张纸,不太好意思地问:“一个字多少钱呢?”
王子服失笑:“没有那么贵!再说了,我哪儿能收您的钱。”
老丁头羞于开口,大家心里却都明镜似的:老头儿肯定是想儿子了。半月前小丁来了一张报喜不报忧的书信,只说自己在京城落下了脚、一切都好。王子服给老丁头读了信,也看得出他的忧心。
老丁头零零散散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叮嘱,王子服俱录下,又换了一张纸,以自己的口吻转述了老丁头不愿意表达的关切,一起封好。
“这样就行了。我有个同窗月月都往京里寄信,我明日上学带给他,请他帮忙一并送去就是。”王子服暗自笑他老小孩,反复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老丁头盯着他把信仔细揣进怀中,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这能行吗。”孙小姐被搀扶着,在婴宁临时搭的草窝边蹲下身,翻看窝里满满的新鲜“鸭蛋”。
婴宁动作麻利,用泥固定好窝的形状:“试试嘛,试试又不吃亏。”
几个小丫头也是满脸的将信将疑,捂着嘴在一旁窃窃私语。习惯了婴宁的存在,禽鸟都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依然小心翼翼地绕着她走。没一会儿,一只很肥的蓝胸鸡一步一停顿地走到窝边,视线躲闪,好像它看不见婴宁,婴宁就看不见它似的。
众人见状,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屏息凝神——
只见那肥鸡瞅了眼婴宁,又偷偷摸摸地爬上草窝,一屁股坐进蛋堆里,连脖子都缩下去了。
婴宁跳起来,压抑不住地欢呼:“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成了!”
母鸡被这一嗓子吓得瞬间原地飞起,“咯咯”地高声抗议。
而孙小姐只是站起身,露出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急什么,成不成要过几天才知道。”
可她那笑莫名显得有些不怀好意,又上上下下将婴宁打量了一遍,才慢悠悠道:“不过,你确实有点儿意思。”
今天码字的时候看女排,虽然遗憾但是真的打得很棒每个人都超级超级顽强…………希望我们都变得越来越有力量。
ps:最近在想应该保持日更还是隔日更……现在太凉了很怕太快完结会彻底冻死啊、、
pps:话说有没有人发现我偷偷弄了封面嘿嘿,画了快一个小时呢,是不是还挺可爱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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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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