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知县大人拍案而起,大惊失色,“你们十几个大活人跟着,他怎么跑的?”
那为首的衙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丧着脸:“小的们真不知道啊!咱们走在半道儿上,忽然一阵妖风张牙舞爪地吹过来,然后后脑勺儿‘梆’的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知县面色阴沉:“你在这里神神叨叨地说什么鬼话,当本官是好糊弄的?”
“冤枉啊大人!”那衙役连忙往前爬了几步,对知县指指自己的后脑,“大人若不信就摸摸,这大包到现在还没消下去呢……”
赵公义就站在知县身边,忽然走过来伸手摸了摸,转头向他使了个眼色。
知县会意,挥挥手叫那衙役下去了。
赵主簿眼看着门板合紧,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大人,这可不妙。”
“用得着你说?!”知县又是拍案而起,指着赵主簿的鼻子质问道,“主意是你出的,如今那秀才跑了,万一他上州里去乱说……”
“他不敢。”赵主簿安抚道,“王秀才有太多把柄握在咱们手上了。再不济,他老娘不还在白梅村吗?”
知县稍稍安下心来,却仍不敢赌,再三确认道:“那你说,他若不是憋着反咬一口,怎么敢抗令私逃,还对衙役动手?”
“下官不知。”
“不知你还敢在这里说风凉话?!”知县大人恨不得当场给他一脚,喷了赵公义一脸唾沫星子,“赵公义,我看你这主簿真是当够了!”
可不是当够了吗。赵公义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显殷勤:“大人急什么。王子服是食廪的生员,他媳妇也与沂水马场脱不开干系。咱们若不好,他们还能有好果子吃?
“下官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快些将说好的马匹备好,送到济南去。”
赵公义略微收了笑意道:“得要让那边知道咱们有多大本事,日后才好往来嘛。”
“你说得轻松。”知县面色不虞,在堂中来回踱步,“先前不是才推脱今年配不上种,拿不出马驹来吗?”
“的确,这也正是为何在下要冒着事情败露的风险,请王秀才的媳妇来帮忙。”
“如今人家不乐意帮你,你还有办法?”
赵公义点点头:“下官已经打听清楚,其实那小丫头是今年才嫁到白梅村去的,后来拜了村里一位姓丁的老兽医为师,半瓶子晃荡着就出来行医了。既然她这初出茅庐的不识抬举,咱们不如直接去找更有本事的。”
……
话说老丁头独身一人在村子里住着,平时也不免寂寞。
他有许久不见小泥鳅来家里上课,最初几日还乐得清闲,时间长了,心里便泛起嘀咕:莫不是有了银子忘了师父,把他这个老头子彻底抛在脑后了?
虽然暗自着急,老头儿却是个好面子的。他平日也没事做,就垮着脸在院子里等,一双眼睛动不动往院门口瞟。
“……没良心的,死哪儿去了。”老丁头嗑瓜子“噗噗”吐了一地的皮,脚边大群鸡崽子便呼啦啦地围上来啄食。
俗话说由奢入俭难,他没有闺女孙辈,前些日子有小泥鳅陪着,如今数日见不到,孤寂便悄然破土而出。
——更不用说他现在用不着日日上药田干活维持生计了,人都要闲出泡儿来。
老丁头躺在婴宁上个月刚给他添置的软垫太师椅里挪了挪屁股,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垫子填了厚厚的鸭绒,料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织的,又滑又凉又柔软,让他这坐惯了硬木板的老腰一陷进去就出不来,可如何是好!
他打了个闲嗝儿,觉得有些凉了,打算屁股底下的毯子扯上来盖好。正龇牙咧嘴地扭着,只听远处传来一阵吱呀呀的马车声,很快便在他院门口停住。
打头的那人一身衙门装扮,腰上还别着棍。翻身下马,门也不敲便走进院来,吆喝道:“丁老,丁兽医在吗?”
衙役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愣是没看见和太师椅融为一体的老丁头。
“咳!”老丁头这才看不下去地缓缓直起身,“谁啊,有何贵干?”
这下倒把衙役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一步:“咱、咱们是县衙门的人,快穿好衣服,县尊大人等着见你!”
“什么衣服,老子穿的不是衣服?”老丁头嘀咕了一声,还记得婴宁的嘱咐,便装模作样道,“老头子我早已金盆洗手了,要看大夫,上东边王秀才家找我徒儿。”
谁知衙役却不耐烦道:“找的就是你。快些跟我们上车,那可是县尊,你敢抗令?”
嘿?
老丁头不乐意了,相当麻利地从太师椅中站起身,理了理衣角褶皱:“不敢,不敢。”
……
老丁头年轻时,青州城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兽医。那时像他这样没名气的小兽医大多接不到活儿,便陆陆续续地都改行了。
可怜他家传此学,也没有别的本事,只能硬着头皮干了下来。谁知过了十几年,老兽医“嘎嘣”一声撒手人寰,他姓丁的顺位下来,竟成了一州两县里新的“老兽医”。
——他之所以收婴宁为徒,也是不希望自己哪天也“嘎嘣”了,又给哪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小子捡上便宜,莫名其妙便德高望重了。
好在他这徒儿人虽虎了些,头脑却和蒙童似的簇新好用,一点就通。再加上婴宁还有些说不清的灵通,就像能听懂动物讲话一般,也勉强称得上是天赋异禀了。
他本以为婴宁少说也得一两年才能上手,谁知这才半年过去,自己这个师父已然能靠山吃山了。
“丁老,本官的提议,你可考虑清楚了?”
堂上县尊老爷正端坐着,等待他的答复。
而老丁头跪在堂下,冷汗已然淌湿了一身新换的短打。
——什么靠山吃山,死丫头尽会给他惹麻烦!
“小人自然听凭大人差遣。只不过……”老丁头飞速地抬头窥视了一眼知县的脸色,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只不过小人已许久不看诊了,不如将我那不成器的徒儿叫来,让她……”
“衙门自有使唤的兽医,本官今日既然找你丁老,便是看重你有别人比不了的本事。”知县大人不咸不淡地打断他,好似从没听过婴宁这个人似的,“丁老如此推辞,是不愿意赏脸?”
老丁连忙拜下去:“哪里哪里!得大人赏识,小人三生有幸。”
先前他听县尊说骒马不孕,便已猜到是长期带驹不断导致的。先前婴宁也与他说过,在养马巷中正有一户人家请她看过这样的毛病。
要配上自然不难,只要清理宫腔脓血、调整草料比例安养一段日子便能好。可这方法无异于杀鸡取卵,若等到两三年过后母马彻底透支大批地死伤,谁知道会不会成了他这兽医的罪过?
这活计实在是块丢不开的烫手山芋。
老丁头坐在前往城外马场的马车上,愁得一根一根不停拔着脑门上的白头发。
谁知他今日受的晴天霹雳还不止于此。到达马场后,老丁头才从马头口中得知婴宁自打去济南送考后就再没露过面,如今快有一个月了。
她不上马场来干活,也不送孩子上学,到底在瞎忙活些什么?
他好容易晾干的后背又潮了起来,想起先前婴宁在养马巷看过的那匹母马,这才后之后觉地意识到:县尊大人恐怕不是没试过找婴宁帮忙。
这下老丁头更加进退两难——若他和婴宁做出一样的判断,难保县尊大人不降罪;可若他出了不同的主意……
那么婴宁的处境就相当被动了。
老丁头只是老了,头脑却还活泛。他几乎能确定婴宁做出了让县尊不满的、正确的判断——为了长久之计,不可再配。
“丁老,您看好了吗?”始终跟在他身后的衙役似是不耐烦了,出言催促。
老丁头心下一惊,打着磕巴道:“没、还没。”
那衙役乜他一眼,不知是威逼还是利诱地说道:“老先生可得想清楚了。这差事若做得好,大人可是准备赏个官府兽医的职位给你的。到时候做了吃皇粮的衙役,令郎在外闯荡,也没有后顾之忧不是?”
看来他们真是有备而来,连他儿子的事都打听得清楚。老丁头这下没辙了,只能咬牙道:“能配,必须能。”
眼见衙役面上带了喜色,他又补充道:“但这法子也不一定顶用,还得等我回去,细细查过古书才行。”
衙役脸色变了又变,回去禀报一番,终于是勉强接受了他拖延时间的说辞。
老丁头用衣袖揩去额角的汗——衣裳也是婴宁给买的。
孽徒啊孽徒,为师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
“你的意思是说,官府承诺免去你家整年的丁赋杂税,每缴一匹马驹,还有奖银?”婴宁坐在桌边,眉心越锁越紧,“那奖银你们拿到了吗?”
面前一对夫妻对视一眼,声音弱不可闻:“拿到了,一、一石米。”
“多少?”王子服瞪大了眼睛,“唰”地站起身,“这还不如不给!”
婴宁不知正常该给多少,只知一石米还不足她家四口人吃上一个月。她困惑道:“你们家闹饥荒吗,这么欺负人的条件都答应?”
那妻子一听竟红了眼睛,轻声道:“原本听说是给白银的。可后来又说养马在外地都算徭役,是没钱拿的。能给这些,我们已经知足了。”
“听说?听谁说,他说你就信啊!”婴宁完全无法理解,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也是城里人,不知道青州是不服马役的吗?”
“知道。”丈夫也开口道,“知道又能如何。当初是自己答应的,如今也没法反悔了。”
他们又讲了一些,婴宁这才得知,养马巷中的人大多是些贩夫走卒出身。他们当初听人吹嘘这门活计,说只是平日里照料照料马匹,连草料钱都不用出,又能免税、又能拿钱,这才当个香饽饽接了下来。
谁知做了才知道,虽说是不用出草料钱,实际却要向马场交场租,根本就只有亏钱的份儿。再加上马匹需要牧养、照料,许多人家只能放弃本来的生计,全心照料马匹。
而母马一旦空怀,明年便交不出马驹,是要罚钱的。
难怪。婴宁低下头陷入沉思。她原先隐约听说养马是门不错的营声,可到了养马巷却觉得人丁稀落,家家户户都过得相当凑合。
若真是好事,哪还会有什么养马巷,整个沂水县城的人家都该养马去了!
也是给老丁头玩上囚徒困境了^^
老丁:头好痒,好像要长脑子了
准备发之前发现三章没写够一万字,赶紧加了500,这回应该能填满了吧!
*话说有没有人知道设置番外章会不会影响章节位数啊,想把之前作话的七夕番外单独设成番外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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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孽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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