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入了夏,学堂里热暑难消,太子课歇时除了有糕点吃,还有冰镇的酸梅汤与绿豆沙,他与左知言关系甚好,总会分给他吃。
我第一次听说冰镇的吃食,嘴馋极了,每日眼巴巴看着,趴在书桌上流口水。
太子偶尔回头看我一眼,戏谑地笑一声,然后与左知言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六月的某一日,左知言突发风寒没有来上学,课歇的时候太子把我叫去问话。
我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也说不清左知言的事情。
太子似是觉得没意思,兀自捧着酸梅汤喝了半碗,见我木讷站在原地,将喝剩下的酸梅汤递给我道:“你喝吧,我不喝了。”
我咽了咽口水,接过喝了,酸甜冰凉的糖水顺着喉咙往下流,一瞬间感觉身体都舒畅了。
我露出笑脸,笑眯眯道了谢。
太子突然愣了愣,打量了我半晌,拍拍我的脸说:“你笑起来倒也有几分可爱,瞧着也没那么讨人厌,只是你平白欺负知言做什么?他活泼调皮些罢了,你也不必处处去告状。”
我不明所以,苦着脸不敢吱声,慢吞吞把茶碗摆回桌子上。
太子笑笑说:“算了,你原也不聪明,兴许也是年纪小不懂事,余下的糕点你都拿去吃吧。”
书童把糕点收拾回食盒里,连着食盒递给我。
我怯怯接过,道了谢坐回位置上。
午后我与左百川一道回家,侍从将食盒提上马车,回去的路上我与左百川分着吃了几块,我喜笑颜开道:“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怪不得二哥喜欢与他在一起。”
左百川嗤了一声,却不说话。
回了家我与大哥一起下了马车,侍从替我提着食盒,刚进角门,他就将食盒扔在地上,匆匆跑开不知去了哪里。
我不知所措站在原地,那食盒重得很,我怎么都提不动,正费劲拖着它移动时,左知言顶着一张烧红的脸冲了出来,一脚踹翻了食盒,又将余下的糕点全部踩碎踩扁,他发泄一般嚎啕大哭道:“左行舟!别以为我不在你就可以讨好太子哥哥!你想都别想!”
我被左知言推倒在地,脸上被拍了几下,手磕在盘子碎片上,疼痛感倏然侵袭,手心更是血汪汪一片。
嬷嬷侍女们涌了过来,母亲与几位姨娘也跑到了前院,我涨红了脸不知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被母亲提起来推到姨娘怀里,姨娘流着眼泪抱起我往里走,一路回了小院。
姨娘没叫郎中来,自己拿着药酒替我擦拭伤口,她手里摆弄着裹帘,突然就崩溃大哭起来,我吓了一跳,连忙讨好地向她笑笑,哀求着说:“姨娘别哭了,我以后会乖些,我不惹二哥哥生气了。”
姨娘摇摇头,紧紧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午后母亲亲自过来看我,她年岁比姨娘虚长一些,总是愠着脸看不出喜怒,今日她似是有些恼怒,板着脸说:“那侍从太不着调了,嘴巴碎办事也不妥帖,明日我给舟儿挑一位好的,你也别哭了,多大点事情值当你哭成这样。”
姨娘收住了眼泪,攥着母亲的手臂说道:“夫人我求求你,不要让行舟去当赤子,我求求你了。”
母亲面露难色看了我一眼,温温说道:“他读书读不出来,以后养家也是困难,不如当个赤子衣食无忧。”
姨娘苦苦哀求,母亲扯出自己的衣袖,板了板脸说:“行了,此事还没定下来,不过是老夫人有这个想法罢了,日后再说吧,你身子骨也不好,与其想这些,不如好好看顾身体。”
母亲甩下姨娘离去,姨娘忍耐了许久,勉强忍住了眼泪,哽咽道:“舟儿,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摇摇头,疑惑问道:“母亲,为何当赤子不好?”
姨娘将我搂进怀里,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身份贵重,为人正室,娘家有人依靠,自然是好,如若不然,今后就得看许多人脸色度日,色衰爱弛,又无儿无女,多半都是晚景凄凉。”
我不明所以,只觉得手上的伤口逐渐疼痛。
姨娘紧紧扣着我的肩膀,哽声道:“你答应阿娘,一定把书读出来,一定不要为人赤子。”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只觉得姨娘此刻的表情痛苦极了,那般声泪俱下的模样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中。
“孩儿一定好好读书。”我伸出手擦了擦姨娘脸上的泪珠子,“姨娘别哭了。”
姨娘点了点头,又将我紧紧抱住。
太子选伴读只三月期,一晃眼已经过了两个月,我暗自发誓定会在余下的一个月里努力读书,不再叫姨娘流眼泪了。
翌日清晨,我随两位兄长上了马车,左知言依旧在生气,一路上都恶狠狠瞪着我,我被他看得发毛,努力把脖子缩起来,不去看他狰狞的表情。
临下马车的时候,左知言坐着不动,催促我先行,我连忙往外走,站在车架上等着侍从将我抱下马车。
侍从看我一眼,露出怪异的笑脸,我正纳闷,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个前倾从马车上摔了下去,脑袋狠狠磕在地上。
我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忍不住眼里泛起了泪花,泪眼朦胧间看见左知言站在马车上睥睨着我,嘴角勾着得逞的笑容。
太子不知从哪里走过来,见我摔了个狗吃屎,嗤笑一声,摇摇头道:“还真是个傻子。”
我慢吞吞坐起身,咬着嘴唇不敢嚎哭,只小声地啜泣着,脑袋上突然流出汩汩鲜血,淌了我半边脸。
太子似是吃了一惊,掏出一块浅蓝色的帕子递给我,面色古怪道:“擦擦吧。”
他身旁侍从道:“殿下,他好像伤得很严重,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太子点了点头,随口答应,然后与左知言一并进了翰林府。
我还未来得及奋进读书,就被送回了家。
迷迷糊糊睡了大半天,醒来已是黄昏,父亲正坐在床前笑看着我,摸了摸我的脸道:“舟儿长大了些,反而调皮了,怎么总是磕着伤着?”
我委屈地眼圈发红,咬着嘴唇却不敢哭。
父亲叹了口气,抱着我坐起来,拍拍我的后背说:“明日起你不必再去翰林府,就在家里与你九州哥哥一起读书吧,你与他相互为伴,未必读不好书。”
我吸了吸酸涩的鼻头,闷闷点了点头。
父亲犹然抱着我,缓缓说道:“做学问与做人一样,亦是千人千面,你脑子笨些,也未必读不出来,哪怕考不中科举,读书总是无错的。”
我休息了两日,便在家中书堂与夏九州一并听学,父亲每日挤出两个时辰与我们说道,我与夏九州学的不同,我才学千字文,他已读诗经。
夏九州性格豁达,风趣幽默,与他读书不如在翰林府苦闷,父亲不在时,他亦会指点我读书写字,也算我半个良师。
随夏九州一起住进来的管事姓洪,洪叔为人和善,平时会做糕点与我吃,还会提醒我天凉穿衣,见我读书困倦,送了我一盆薄荷草,让我摆在案前时不时闻一闻。
十岁那年,我读书已有些精进,虽称不上天资出众,但至少没人再将我当成傻子对待。
那年姨娘殁了,她重病缠身了许多年,临终死死抓着我的手,却一句话也不曾嘱咐。她大抵是知道的,我性格木讷,凡事不与人争强好胜,读书也尽力了,我能做的已经全部做了,命运从来不曾握在我自己手中。
姨娘过世之后,没人愿意照顾我,我已经到了懂人情世故的年纪,他们背地里说我已经养不熟了。
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我交给洪叔照料,每月从份例里拨银子给他,让他来安排我的吃穿用度。
我随即搬去了夏九州住的院子,只由洪叔照顾。
十二岁那年,夏九州十五岁,他第一次上科场,原本想着只是去看看,当成历练罢了,哪知一举中第,金科榜首,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半夜做梦都在笑。
他是父亲一手教出来的,父亲脸上有光,一时间左无涯这个名字享誉皇城,许多学子慕名而来,争抢着要拜在父亲门下。
夏九州彼时还太年轻,圣上只封了他参谋院从五品户吏,每月可领九十两俸禄。
左百川与左知言也去参加了科考,虽落榜而归,但左知言的文章也被许多人津津乐道,都说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三年后左知言果真中举,虽只甲榜十三,却也是十分了不得的成绩。他如今常伴太子左右,甚得太子欢心,中举后去了刑部任职。
二哥左知言得意万分,大哥左百川却苦闷极了,自此埋头苦头闭门谢客,而我自知学问不精,十六岁那年,夏九州找关系替我在典司院谋了份差事,得了父亲允许,叫我进宫当差。
典司院杂役无品无阶,但每月可以领十两月俸,平时打赏也多,是一份辛苦的肥差。
我生母本就是府里买断卖身契的姨娘,娘家没有亲戚,过世之后我在府里与夏九州也无甚差别,与借住无异,手上没有半点松动银子。姨娘想我日后娶妻生子,我虽是自在了,日后夫人怕是要跟我过苦日子。与其埋头苦读书,不如早一点领份差事,存些银两才是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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