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地势低洼温暖,每年桃花开时,绯霞满村,风景绝美。村中各家擅酿桃花醉,十里八乡颇有些声名。
谁承想鄞州水灾,便如洪水倒灌,将整个桃源村泡透,村人绝踪。
慕容嵩声名在外,洪水退去之后,地方官前来寻端王共议救灾事宜,反而是慕容峻带人陪着梁怀月到处跑,寻找亲人。
梁怀月倒是也想让这少年打退堂鼓,好几次都委婉拒绝,谁知对方态度坚定,连她整日板着张棺材脸也不以为意,还纡尊降贵替她打点,体谅她体弱心焦,无意应酬旁人,尽量减少交谈的次数,只默默做事,连她心中也略有几分动容,不再视他如慕容嵩同类。
慕容嵩人虽离开,但派了严济同行助她寻人。
严济正是热情嘴碎的年纪,搭个台子上去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堂戏,寻根究底将她祖宗三代都问了个遍。
梁怀月疑心他是奉慕容嵩之意,便简略交待一番,闭目装死,听慕容峻训斥他:“二哥身边怎有你这种碎嘴子,专来挖人心肝!敢是你没有父母家人?”
严济讪讪辩解:“……我这不是问问清楚,也好帮梁姑娘寻找父母家人嘛。”
慕容峻闲闲道:“不知道的还当你连梁姑娘过世的列祖列宗都要挖出来呢。”
严济:“……”
梁怀月装聋作哑,任由两人争吵,沿着记忆之中的路线继续寻找。
数日之后,她还是在前世同样的河滩之上,寻到了泡得肿胀的父母与五岁的幼弟,而长兄梁怀宇与妹妹梁怀宁却不知所踪。
严济话多归话多,办起事来却都很利索,不过半日功夫,便领着手下人在桃源村梁家老宅搭起一座灵棚。
时隔十年,梁怀玉再次站在老宅门前,面对倒塌的房屋,生死两隔的亲人,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旧日院中的欢声笑语。
隔世的疼痛再次袭来,未曾亲眼目睹她总是不肯死心,难免存着侥幸心理,憧憬着家人团聚的场面,却刻意忽略了前世,灾后能让她死心塌地追随慕容嵩,除了报恩之外,还一直借助他的人手寻找失踪的长兄与妹妹。
十年时间,她爬到了高处,几乎天下闻名,但人海茫茫却再无相见之期,有时候寻累了她难免会想,也许当年洪水之后官府出资埋葬的那许多辨识不出本来面目的累累白骨里,有两具便是长兄与妹妹。
每每心生此念,便既痛且悔,慌忙掐灭此念,再派人手去寻,给自己在荒凉世间留一点期盼。
后来邺京不少人背地里议论她,全家都死绝了,独留她一人活下来,可不是身带煞气嘛。
她听到便顾自走开,便如此刻身后慕容嵩身边近卫的悄声议论一般,径自钻进她耳中。
一人道:“这姑娘倒是铁石心肠,全家人都死在洪水之中,她倒是一滴眼泪也未掉。”
另一人道:“别是伤心傻了吧?”
先前那人压低声音冷嗤一声:“能吃能喝不哭,像是伤心的样子啊?”
“也是。”
梁怀月用力抓住家门前的桃树枝,才不致于瘫坐在地,面色紧绷犹如坚硬的石板,半丝裂纹也瞧不见,实则恨不能如同懵懂小儿般躺倒在地,打滚嚎哭,以泄内心悲伤。
可做人便是如此,有人疼爱之时可不顾体面的哭泣,自有人安慰照顾。她如今孑然一身,哭给谁看?
严济回头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还不解气,各踹了一脚低骂:“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嚼舌根子,还不快滚!”
他安慰道:“梁姑娘且别伤心。说不定你家里人跟你一样,被洪水冲走的时候也被救起来了,只盼着团圆呢。”
慕容嵩早在她上船之后,便心生疑窦,私下派人去打听梁怀月的身世,谁知后来得知她竟是名士梁文诫的孙女,着实意外。
梁文诫二十七岁出仕,写得一手好文章,诗词亦佳,才名极盛,奈何官途跌宕起伏,五十岁辞官归隐,但却时有诗词文章在天下传唱,便是连皇帝也极喜爱他所写的诗词,每遇梁文诫的诗词传进宫城,哪怕进膳也要停箸吟读。
慕容嵩此行打着寻访天下贤士的名头出京,听说梁文诫在三年前已经过世。原打算来他坟前吊唁一番,传出去也算一段寻隐佳话,谁知阴差阳错救了他的孙女,自然殷勤备至,派了严济护卫寻找梁家人,尽心尽力替她操办丧事。
梁怀月面无表情站在桃花树下,半丝人气儿也无,仿佛未曾听到严济的安慰。
倒是慕容峻安静站在一侧,注视着梁家门前这片桃林,轻问:“这些树……有年头了吧?”是以才能在洪水之中保全。
深陷在回忆之中的梁怀月回头,耳边仿佛还响着祖父爽朗的笑声,她木然的视线与少年关切的眼神撞在一处,才肯开口:“这是祖父隐居那年亲手所种。”
梁氏耕读传家,祖父梁文诫二十七岁出仕,在贬谪与起复之间往返,几名孩子连年夭折,只余父亲梁成祖一根独苗。后来连祖母也卧病在床,常年需要靠汤药吊着一口气,家计不但未曾宽松起来,反而愈加艰难,有时候甚至需要亲友借济。
他五十岁以后,忽然厌烦了做官,拒绝再次起复,带着老妻的棺木跟儿子梁成祖夫妇回到了祖籍鄞州乡下,隐居在桃源村,过起了平静的养老生活。
父亲梁成祖寡言刻板,也许是祖父的官途几起几落造成了他的谨小慎微,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是以极少陪孩子们玩耍,时常关在房里读书写字为乐,梁怀月便每日粘着祖父玩耍度日,不知尝得几多乐趣。
乡间时光悠长,老爷子乐观豁达,生前与朝中旧友时有书信来往诗文唱和;名寺破庙之中也不乏方外知交;亦与田间佃户相谈甚欢。有时候兴致起来还能卷起裤脚跟随老农插秧种稻;喝醉了便提笔在房内墙壁题诗作画,兴尽而卧,呼噜打得震天响,逗得梁怀月直乐。
他住的屋子每年总要重新粉刷一回,以便留给他老人家醉后自由发挥的空间。
她上有长兄下有一双弟妹,却是家中最淘气的一个,从小跟着祖父读书识字,有时还偷他老人家的酒喝,被发现也只是招来一句笑骂。
“小丫头不学好。”
梁怀月一本正经解释:“孙女是怕祖父喝了坏酒闹肚子,想着自己先尝一尝,若是没坏,祖父大可畅怀痛饮。”
老人家被孙女的狡辩给逗乐了,促狭问道:“那皎皎觉得这酒如何?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我便告诉你母亲。”
梁怀月生下来时雪白粉嫩,梁文诫见过了大孙女,喜笑颜开,连饮三碗酒,便为她取名怀月,乳名皎皎。
“此酒……香气比往年略淡些。”梁怀月摇头晃脑,似有所得。
梁文诫没想到孙女小小年纪竟有酒虫在腹中,连酒水的味道都能尝出一二,几乎要引为知交:“好丫头!这批酒酿的时候,遇上天气不好,桃花的品相要比往年略差一些,口感上自然也有差异。”
祖孙俩仿佛找到了同好,心照不宣的保守这个秘密。
三年前老爷子醉后去会周公,在呼噜声中长梦不醒,从此驾鹤西去,家中好像忽然之间便冷清了下来,安静的让人难受。
梁怀月难过了许久,时常做梦梦到过世的祖父一脸慈爱,醒来还能摸到眼角的泪珠。
谁知一场洪灾无情,将无数家庭倾覆,而梁家也在其列,亲人生死两隔,不复旧日欢乐时光。
由慕容峻与严济帮忙,家中丧事一切从简,很快办完。
梁怀月最后一次回头,遥望那盛载着她整个少女时代所有快乐的宅院,将这一段温暖安放心间,登上了鄞州知州派来接慕容峻的车驾。
本章也有小红包掉落,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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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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