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桉？”
“桉桉起床喽，太阳晒屁股啦——”
唐桉迷迷糊糊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笑容爽朗的高个子帅哥正坐在自己床边，眉眼弯弯看着他。
他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睡意未消，嘴里下意识咕哝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唐鸣？”
唐鸣一挑眉，两只刚在外面玩过雪的手伸进温暖的被窝里，准确无误包住了弟弟睡得热乎乎的脸颊。
“什么唐鸣？没大没小，我是你爹，现在清醒点了没？”他坏笑着，手下用力，把弟弟的脸挤成一个可爱的O形。
唐桉被冻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一边嗷嗷叫一边手忙脚乱去掰唐鸣的手：“好冷好冷拿开！！”
唐鸣嘿嘿一笑，在弟弟彻底炸毛前退到安全距离：“今天开学报道，老妈让我提醒你别赖床迟到了，我先溜了，就不等你了啊。”
他潇洒挥挥手，人影消失在门口，快得连门都没给人顺手带上。
阳台的冷风瞅准机会，嗖地一下灌进来，精准扑在唐桉露在被子外的手上。
他猛地一哆嗦，赶紧把手缩回温暖的被窝内。
“死唐鸣！臭唐鸣！我要告诉爸！说你想当我爹！！！！！”
中学的生活相较于小学，似乎多了一层青春分泌的躁动。
当班上的男生们热火朝天讨论哪个班的女生最漂亮，谁又收到了情书时，唐桉脑子里盘算的往往是中午该宠幸老食堂炖得酥烂入味的萝卜牛腩，还是去新食堂尝尝那香气扑鼻的麻辣烫。
偶尔有全校公认最漂亮的女生经过班级窗前，总会引起靠窗那排男生带着刻意耍帅成分的口哨和起哄。
唐桉默默看着，总觉得他们努力开屏求偶的样子很像动物园里捶胸顿足吸引注意力的大猩猩。
有点吵，也有点丑。
“唐桉，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没有。”
“那上次跟你告白的那个，三班的班花，你也不喜欢？”
“不喜欢。”
唐桉的回答总是这样淡淡的，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对于周遭那些正被荷尔蒙点燃，充满着表现欲和傲气的少年们来说，他显得太过安静，也太过不好玩了。
渐渐的，围绕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这种近乎孤僻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状态，在唐桉十三岁那年，被唐鸣的死亡打破了。
那一天，原本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风是平常的温和，阳光是平常的慵懒。
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同学们努力压抑的窃窃私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一切都循着最平常的轨迹运行。
唐桉像往常一样，留在教室写完作业才背上书包回家。
路上他又遇到了那个推着老旧自行车卖冰糖葫芦的老婆婆，用一张五元纸币换了一串个头小果核大，并且吃起来酸涩无比的饭前甜点。
通往家的那条路唐桉走了无数遍，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摸到单元门，但今日，家门口却不同寻常大敞着。
穿着制服的警察、戴着口罩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还有楼下邻居们探头张望却不敢上前的脸，还有瘫软在父亲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昏厥过去的母亲。
这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感到陌生，齐齐化成冰冷的恐惧，死死攫住了唐桉的心脏。
他下意识一步步后退，最终躲进了小区花园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口一口机械吃着那串酸掉牙的冰糖葫芦。
极致的酸涩刺激着味蕾，分泌出大量的唾液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大颗大颗砸落下来。
一滴，两滴……
在粗糙的花岗岩地面上晕开成不规则的水痕。
唐桉不敢去想，家里究竟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才会引来这么多陌生而严肃的面孔。
他就那样抱着书包，蜷缩在角落里，任由天色一点点变暗，直到路灯亮起。
小区里，终于响起了父母嘶哑而焦灼的呼唤声。
唐桉听见母亲的声音，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
“哥哥已经没了……要是桉桉再出点什么事……我该怎么办啊……”
肩上的书包带子倏然滑落，书包重重掉在地上。
唐桉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尝到一丝浓烈的铁锈味。
他僵硬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几乎崩溃的父母面前，然后张开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
“爸，妈。”
“你们说谁没了？”
父母的拥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几乎要将唐桉揉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那巨大的悲恸中，一点点变得沉重，不断下沉。
四周仿佛升起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雾，将这个刚刚失去孩子，濒临破碎的家庭紧紧包裹。
唐桉似有所感，神情麻木望向黑雾深处。
那里隐约立着一道熟悉又模糊的身影。
‘是你让爸妈这么伤心的。’
‘如果不是你喜欢男生，像个怪物一样，我也不会抑郁，更不会跳楼！’
‘你给了我太大的压力，我不仅要应付该死的学业，还要整天提心吊胆，帮你藏着掖着那个恶心的秘密，我不能让爸妈知道他们的小儿子是个喜欢同性的变态，我不能让他们失望难过。’
‘都是你的错！唐桉！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我！！！’
唐鸣的声音扭曲而尖锐，不断回荡重复，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唐桉的心脏。
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几乎要被这无尽的愧疚和自责吞噬。
是啊，都是我的错……
唐桉缓缓推开紧紧抱着自己的父母，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走向那团深不见底的黑雾里。
“哥……我错了……”
“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话……”
“是我的错……哥，对不起……都是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黑雾的瞬间，脚步突然顿住。
唐桉抬手盖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不对，我明明知道的，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的哥哥唐鸣，是那么好，好到哪怕当初意外发现他藏在日记本里的秘密，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揉揉他的头发，笑着说没事的，别怕，有哥在呢。
有时候，唐桉宁愿唐鸣是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和不满离开，而不是因为太过善良，独自消化了所有压力，最终被疲惫和对未来的虚无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从父母那里得知唐鸣早已患有重度抑郁症时，他根本无法将那个诊断书上冰冷的词汇，与生活中那个永远开朗爱笑，并且会捉弄他也会保护他的哥哥联系在一起。
直到后来，当唐桉自己也升入了高中，站到了唐鸣曾经所在的年纪，以相似的视角去审视这个世界时，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一片迷茫。
他好像懂了。
成长不仅仅是大脑前额叶的逐渐发育完善，更是孤独感和迷茫感的汹涌来袭。
通往未知的前路总是笼罩在浓雾中，每一步都踏在悬崖边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唐鸣大概就是在自己最疲惫恍惚的一瞬间，不小心失足跌落了下去。
所以……
唐桉抬起头，眼中毅然闪过一丝决绝。
他伸出手，不是走向黑雾，而是狠狠刺入雾中，精准一把拽出了那个不断散发怨念，呜呜哭泣的黑影，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对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哥……”
唐桉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怕了。”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勇气，一束阳光猛地刺破层层乌云，温柔洒满大地，也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黑雾。
怀中的黑影剧烈颤抖起来，周身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般，迅速褪去，逐渐显露出底下那个干净温暖的模样。
“我的弟弟都长这么大啦？”
唐桉的鼻子一酸，眼泪掉得更凶：“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
“是吗？感觉昨天你还只有这么点，现在都快跟我一样高了。”
唐桉轻声道：“那你呢？哥，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
没有回答。
唐桉感觉到怀中的人正如同流沙般从指缝间飞速流逝。
“哥？”
他轻轻呼唤了一声，慢慢握紧了空空的手心，仿佛要用力留住那最后一丝冰凉的错觉。
“谢谢你来见我，哥。”
话音刚落，周围的景象开始如同褪色的油画般片片剥落。
唐桉缓缓闭上眼，准备迎接意识回归现实的清醒。
然而，就在那片虚无的黑暗即将彻底吞噬一切时，一个清晰而温暖的声音，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再次响起。
“唐桉——”
唐桉应声睁眼，发现自己竟仍停留在梦境边缘，而前方，那个本以为早已彻底消散的身影，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唐鸣站在光里，脸上带着笑容，朝他用力挥了挥手。
“再见啦。”
“我亲爱的弟弟。”
活着，活着，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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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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