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的灯光总是过于明亮,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洁净感。渡川躺在治疗舱内,任由修复光束扫描过身体的每一处伤口。骨裂的肋骨传来细微的麻痒,胃部的灼痛在药效下逐渐平息,但精神上的疲惫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治疗舱透明的罩壁上,反射出他苍白而紧绷的脸。
简报会上的针锋相对,李振坤那双藏在镜片后精明的、仿佛能洞悉一切弱点的眼睛,还有赵将军最后那句看似维护实则留下巨大操作空间的裁决……一切都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而网的中央,是那个依旧沉睡在隔壁病房、对外界汹涌暗流一无所知的人。一种混合着无力感和强烈保护欲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灼烧,比胃部的伤口更令人难熬。
渡川闭上眼,尝试着再次去感知那条连接。不同于地下据点生死关头那尖锐如冰锥刺入骨髓的刺痛,也不同于顾临渊传递信息时那清晰却充满负担的冰冷决绝,此刻的联系变得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却又异常清晰和稳定。那是一种冰冷的、平稳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脉动,像是极地冰盖下深海暗流的缓慢搏动,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宁静,却又蕴含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忽然,那平稳的、如同精密钟表般规律的脉动极其轻微地紊乱了一瞬。仿佛一颗微小到极致的光子投入绝对零度的静默深空,荡开了一圈几乎难以用任何仪器捕捉的能量涟漪。这变化细微到近乎幻觉,但渡川全身的神经却在这一刻骤然绷紧——通过那条独一无二的连接,他捕捉到了这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渡川猛地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击着受伤的胸腔,带来一阵闷痛。他强撑着坐起身,不顾治疗舱发出的尖锐警告提示音,一把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管,针孔处渗出的血珠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渡队!你需要休息!修复程序还没完成!”一旁的医疗官急忙上前阻拦,语气焦急。
“让开。”渡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血火淬炼、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出鞘的利刃,瞬间划破了医疗中心惯有的温和氛围。他扶着冰冷的舱壁站稳,脚步因虚弱和疼痛而有些虚浮,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病房门口的方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光芒,“我要去见顾顾问。现在。”
医疗官被他眼中那股近乎实质的焦灼和决心震慑,张了张嘴,还想再强调医疗规程,但对上渡川那双仿佛能将人灵魂都看透的眼睛,所有劝阻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侧身让开了道路,低声补充道:“……请您务必注意自己的身体。”
走廊很安静,只有渡川略显踉跄却异常坚定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他推开顾临渊病房的门,动作比往常重了些许,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病房内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柔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如同永恒的催眠曲。顾临渊依旧安静地躺在纯白色的病床上,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近乎透明,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道深重的阴影,整个人脆弱得像是一件精心烧制却布满裂痕的白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看上去,和之前几个小时、几天,似乎并无不同。
但渡川就是知道,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不一样了。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消毒水的气味,还有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能量氛围的变化。那根连接着他们的无形丝线,此刻不再是单向的、由他艰难维持的微弱感应,而是变成了……双向的、极其缓慢却真实存在的能量交换。
他缓步走到床边,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细细描摹着顾临渊安静的睡颜。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顾临渊搭在雪白被单外的那只手上。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因为长时间的昏迷和能量透支而显得过分白皙,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渡川犹豫了一下,喉结轻轻滚动,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顾临渊冰凉的手腕。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但在这层冰冷的表皮之下,他似乎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物的暖意,正如同早春解冻的溪流,艰难却执着地开始流淌。
就在这时,顾临渊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非常轻微,轻微到像是头顶灯光晃动造成的错觉,或者是人体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渡川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他紧紧盯着那张苍白而安静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钟的等待,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就在渡川几乎要以为那真的是自己的错觉,心脏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顾临渊的眼睫再次颤动了一下。这一次,更加清晰。然后,那双浅色的、如同被时光尘封的琉璃般的瞳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先是茫然地涣散着,没有焦点,仿佛隔着一层浓稠的、无法驱散的迷雾,迷失在意识的荒原。过了好一会儿,那层迷雾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拨开,瞳孔微微转动,带着初生般的懵懂和虚弱,最终,定格在了渡川的脸上。
四目相对。
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甚至没有常见的迷茫和困惑。顾临渊的眼神空洞而疲惫,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跋涉了万里荒漠的旅人,灵魂都被磨蚀得薄如蝉翼,只剩下最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倦怠。但他确实在看着渡川,那目光穿透了□□的虚弱和病痛的折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非人的平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到让渡川心头泛酸的沉重情绪。
渡川喉咙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千言万语、无数担忧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轻轻握住了顾临渊那只冰冷的手腕,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真实的接触,向自己也向对方确认——你真的回来了。从那个连我都无法触及的深渊边缘,挣扎着回来了。
顾临渊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干燥的唇瓣翕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逸出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如同叹息。他重新闭上了眼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像是连维持这短暂的清醒都耗费了巨大的、难以承受的力气,意识再次被沉重的疲惫拖向黑暗。
但他的手,那只被渡川紧紧握住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回勾了一下,带着冰凉的触感,轻轻触碰到了渡川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指。
只是一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动作,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却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渡川连日来筑起的所有心理防线、所有强行支撑的冷静和坚强。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连日来的高度紧张、深入骨髓的担忧、失去联系的恐惧、地下据点里生死一线的惊险搏杀、归来后面对的内部倾轧和明枪暗箭……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此刻尽数化为无声的洪流,冲垮了堤坝,剧烈地冲击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他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滚烫的额头紧贴着顾临渊冰冷的手背,仿佛要从这唯一的连接中汲取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顾临渊依旧闭着眼,像是又陷入了昏睡,苍白的面容平静无波。但那只被渡川紧紧握住的手,却不再那么冰冷,指尖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回握力道,带着一种超越语言的、无声的安抚和理解。
窗外,夜色渐深,瓴城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病房内,仪器滴答作响,冰冷而忠诚地记录着生命的迹象,默默见证着这场发生在寂静深处的、无关言语却重若千钧的交流。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渡川才缓缓直起身。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指尖擦过有些发烫的眼角。再看向顾临渊时,眼神已经强行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锐利,只是眼底深处,多了几分难以化开的血丝和疲惫。
“醒了就好。”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其他的,以后再说。”
顾临渊没有睁眼,呼吸平稳悠长,像是陷入了真正的沉睡。但就在渡川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极轻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却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息——他听到了,他知道了。
渡川在床边又静静站了一会儿,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确定顾临渊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悠长,生命体征监测仪上的曲线也趋于稳定,似乎这次是真的陷入了身体急需的、恢复性的深度睡眠。
他轻轻松开手,将那只有了些许暖意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被子里,又仔细地替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转身,脚步依旧有些虚浮,却比来时沉稳了许多,轻轻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的瞬间,隔绝了走廊的光线。病床上,本该陷入沉睡的顾临渊,眼睫再次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弱、淡得如同水墨画中远山轮廓般的弧度,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深渊归来,暗流未止。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间充斥着药水味的冰冷病房里,微光已亮,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坚持的胜利。
(一百二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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