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娥定定神，捧羹走近，眼中只有斜倚冰玉案后、微醺慵懒的神午姬，脑中也只有不断斟酌的措辞。
从侧后方看这位武神，那荧光点闪的赤红发带松松绾着润泽青丝，几缕垂落颊边，衬得祂泛红脸颊更添几分颓靡。
身后突然有仙娥来碰祂，吓了祂一跳：“馥雅姐！”
“妹妹，方才青缨武神唤你，可是要咱们撤去神午姬案上菜品、再上新菜？”仙娥边说，边连同几个姐妹一起，抻着脖子瞧那案上堆叠的珍馐佳肴，均作苦恼色——
五彩缤纷、花团锦簇，堆无可堆。
“非也，馥雅姐，武神还唤我上菜。”祂苦笑，捧了捧手上羹碗，仙羹表面金光闪动，荡漾出肉香。
“这是叫咱们练平衡杂技呢！一桌子冷菜已然码放得九重宝塔一般！谁上去动一动，一准全塌了！到时候溅得武神一身菜汤，你们说祂醉了酒、发怒罚下来，会否怜香惜玉啊？”
仙娥们端着满载佳肴的水晶托盘、谁也不敢上前，缩头缩脑，样子又怂又机灵。
祂则瞧了眼高案上正观望这边的青缨武神，对上那双凌厉中含带慈笑的眼，祂心一横，认命道：“我去吧。”
“多谢你！——”仙娥们如蒙大赦。
小仙娥垂首端羹、脚步轻缓地走近主案，刚蹲身下来奉上羹汤，未及发话，余光就察觉：
这神午姬以手支的美面缓缓转来，目光倏凝，锁住了祂的侧颜。
奇怪，与青缨武神如出一辙的凌然目色，祂竟不觉得怕。
于是专注手下的活计，观望这案上有无更多“落菜点”，撤哪碟？挪何处？祂心思电转，如同面对一盘精妙的华容道。纤指灵巧探出，轻移慢推，再层层磊上新菜。
每摞好一碟，后面仙娥们就像发生了多大的事情一样，为祂发出一阵压抑的细小欢呼声。
祂在午姬逼视下，定神缓缓道：“仙厨言这……龙肉灵蕈羹，乃……武神手下败将、北溟龙王的断尾制成，见武神久无食欲，故斗胆奉上此羹。或可……为武神开胃。”
上面传来一声轻哼，听不清楚是不是答应了，但见武神那张微醺慵懒的脸已完全转了过来，俯身目光灼闪，眼瞳澈然、眼侧映光，露出了下三白，目光牢牢锁住祂。
祂见武神不用羹汤、沉吟一下，也不规劝，念及自己任务大半完成，就继续布菜——
眼看着案上一座莲花塔型的甜品托碍了事，偌大一座花塔，只顶上盛着两三颗桂花酒酿糕团。
温润莹白、点缀黄星，余温尚在，桂馥幽幽散开，实在醉人。
祂欲将它撤下、才好换出一大块空间，抬手礼貌示意、出言道：“旁的菜色不稀奇，可这桂花糕看着甚美，再不吃就凉了，武神还是……”
话音未落，手腕上骤然一紧！
一股巨力传来，如同仙箍将祂锁住！那力道之大、能攥碎人间山海，幸而祂是仙身。
祂惊吓抬眼，正对上神午姬那双翻涌着惊浪的灰蓝神眸！
那里面，翻卷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近乎贪婪的锁定。
泪水，从午姬泛红的眼眶中渗出、珠玉般不断闪光滚落，甫一掉在桌案上，就噼里啪啦地变成了珍珠。
这还是午姬第一次哭，竟能掉出珍珠来。
祂嘴唇动动，声带剧烈颤抖，哽咽着问：“你……来找我了，是不是！你想起我了，是不是！树林之中、龙宫饯行之际，你都给我做了这——”
午姬攥着祂手腕的指节因用力而惨然发白，小儿般哭出了晶莹的鼻涕：“我在等……我在等你这句话！‘桂花糕凉了’……我一直……一直在等你这句话！”
“……风花！！”
小仙娥风花僵在当场，脸上表情都没来得及变成惊愕状。
玉山一样结实硕大的武神、不顾一切地将一片纸那么轻的小仙娥狠狠拽进怀里，祂喜悦万分！滚烫额头、混乱鼻息蹭着祂颈上洁净整齐的衣领，很快蹭得乱糟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们说好的！生生世世，还会再见！永续前缘！”
祂神力充溢全身、激荡无处宣泄挥霍，于是猛地低头，在风花尚未从震惊和撞击中回神的刹那，面庞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炽热神风，红唇狠狠吻上了祂微张的唇瓣——
全场歌舞渐停，化作一片清寂，又开始零零碎碎响起八卦的赞叹声：“……哇哦。”
这场选亲大宴，算是……落下帷幕了吧？
风花这边，仰着脸，唇齿间微痛酥麻，异物感无比强烈！这属于同性的柔软、桂花酒香混合阴柔神香的、浓烈到让祂窒息的爱意表达，让祂的脸一瞬像雪峰之巅的冰，一瞬像火山口滚烫的岩浆。
自始至终，祂眼睛瞪得奇大。
余光看着，青缨武神牵着那一个劲眨眼的神侣慢慢站了起来，这位严厉女神竟是略无愠色，反显满面期待。
顶上天主，正准备带着大家一齐鼓掌。
风花有点绝望了。
祂涨红双颊，尝试紧闭嘴唇，手上猛拍神午姬的肩胸，触手只觉得一层柔软之下的肌肉灌了威猛战神之力，结实得像石头。
那力道微小，但神午姬被祂几下拒绝的意愿拍开了。
神午姬先是茫然不解，而后，脸上的狂喜如同脆弱的琉璃在碎裂：“你不记得我、不喜欢我了？风花……我是小午！！”
“我，我知道！我……想起了！”风花抹去亲吻留下的水泽，摸摸麻痹的嘴唇，舌头还有点不听使唤，可仍试图在混乱中理清理智的丝线：
“纵然你面貌、身量、胆魄都已变，我却知道你是小午！……我们，我们因月魄结缘，合该是生死相托的至深情谊，第二世、你违抗天命，从牺牲台上、龙宫之中救下我，为我闯破鬼门关、杀灭妖祟龙王，于我恩同再造！这恩情我该生生铭记、世世偿还！可不是……不是以这种男女之情……不对！不是这种喜欢……”
周围响起丝丝缕缕倒抽气声，众神脸色五色十光、万分精彩。
祂语塞，脸上余热仍烧，环顾周围一张张怔忡神颜，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
“台下仙侍，风花，你……是何方升来的仙侍？怎么……还困在‘男女方结情缘’的狭隘樊笼中，情关未开？想是情劫未过几番，懵懂如稚子啊！”金刚明神揣袖下阶，眼色里满是好奇与审视。
“如此愚痴俗子，是如何升此明神天的？”有几仙侍变了脸色、鄙夷在眸。
金刚明神之光，辉耀眼前。
“我……”风花拼力搜刮脑中前世、前前世……的所有记忆：父母所言、师父所言、师叔所教，世间众生、坊间传言、戏折话本，痴男怨女，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祂情急中，望了一眼青缨与白刃武神，看过那颠倒阴阳却和谐相契之貌，似有所悟，重重跪下，持礼禀道：
“神尊！弟子明白了！天地万物相和合，乃阴阳相感，和契均衡为佳！应不囿于男女、妖人、人神，甚或神鬼之形器，是弟子所历浅薄、愚钝不明！请神尊恕罪！”
“哎呦！你起来起来……我们不兴这套尊卑礼数……这这小仙子倒是聪慧、一点就通啊，呵呵呵呵呵呵……”金刚明神揣着袖子发出尬笑，众神仙也都松口气。
风花有所顿悟后，定眸望向小午——神午姬，想借由观望祂的脸，寻得一点别样情感的印证。
却见这神午姬，瘪着嘴，脸庞已然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
从来傲然睥睨众神的武神、天之骄女，当众颓然抱膝，哭了起来，祂浑身颤抖，肩膀剧烈起伏。
众神静默，落针可闻之际，泪水化作珍珠击打桌案和地面的声音，逐渐变得不容忽视，那嗓子眼里，也开始发出引人侧耳的、嘤嘤嗷嗷的悲鸣动静：“你……你骗我的！你说过喜欢我的……在村子里……还有在海底、我快死的时候，还有黄泉路上、我们牵着手的时候……你都说过喜欢！呜……竟都是骗我的！！……呜……我却早都这般喜欢你了，我丹心错付了……啊……！”
祂哭得五官皱缩、鼻头粉红，涕泪糊满面颊、毫无形象可言，边哭，蒙着一层水的婆娑泪眼还从膝上闪来，怯怯地、幽怨地望着祂。
众神议论纷纷，风花一时如遭雷劈、手足无措。
午姬用双手捂起脸，咧嘴，音量陡然拔高：“呜啊啊啊啊……！”
珍珠如雨，噼噼啪啪落了满地。
神午姬出生时都是带笑的，此番祂成神后首次现哭泣相，由于流出眼泪过多，周身月之清辉开始微妙地一闪一闪。
除去风花，恐怕无神知晓祂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事。
风花环顾众神皆无动作，心急如焚，祂站起身来踉跄冲上前、抱住如今这个大块头：“小午！！别哭了！不能哭了！”
祂捧着祂的脸，好言安抚：“我喜欢你，喜欢你！”
“真、真的？”午姬攀紧祂的腰，梨花带雨、哭得打嗝。
“真的！我是喜欢、而情关未通，不自知罢了。”风花话一出口，违拗了素日嘴硬的性子，满脸霎时腾起红云，忆起方才那番震碎祂天灵盖的强吻，狼狈地补了一句，“我、我需要时间适应，与面貌柔美的女子那般亲密，尤其、是与小午……我还、不甚适应。”
祂细心抹去午姬面上斑驳泪痕，趁祂发呆，抿唇往案上瞥去，眼光放弃了那龙肉羹汤，抓过酒坛喂给祂，柔声说道：“快喝水吧，你哭得失水过多了，万勿哭了。”
神午姬自此收了所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变得异常温顺。
那面貌尚稚的风花唤来几壶琼露、喂给祂，祂便张嘴，令祂用些珍馐，祂便喜形于色、风卷残云吞了个干净，不论何时都紧紧黏着这小小仙娥、巴巴望着这小小仙娥，无所不从。
卯媖与无绫对视一眼，目光无奈中又带着丝纵容，终于落座安稳。
歌舞若无其事地再起，一众仙娥咬着手指，嘀嘀咕咕：“瞧，神午姬大人何曾作这般雏鸟依恋样态？！”
“谁又能想到！祂不爱娇软仙姝，却偏爱这含带母性的霸道？服帖着呢！”
“哎！你们说祂们几时结下神侣、几时圆房，几时化育出个顶顶漂亮的小神嗣来？”
“嘘嘘嘘——人间有云，皇帝不急太监急！议论人家房中事、你可真不知羞呢！”
“我当然急于知晓！上面的天神因武神杀业罚下来，可不知是不是下一刻就发生的事儿！到时拆散了这对神侣，你们爱看悲情话本子……你们看去！”
“往后的先不说，谁敢上前去，捡一粒珠泪来瞧瞧？”
“去你的！别打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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