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知的古老生物中,有一种门类,在《山海经》里称之“鲛人”,在童话故事里称之“美人鱼”,民俗学家认其为儒艮后代,生物学者与进化论者习惯叫他“人鱼”。
许政一的爷爷便是这主攻研究人鱼的生物学家。
但这并不重要,至少许政一一点也不关心。
不仅不关心,他甚至不相信人鱼的存在。
他来这岛上只是旅游罢了。
今年被认为是二十年难遇的寒冬,许政一是为了避寒才联系他那个整天跟着了魔似的沉迷人鱼研究的爷爷,决定来这儿玩几天。
尽管无名村没有名字,但的确是一个独立的村落,路的尽头架着一扇铁门,门槛高至脚腕处,铁门两侧是铁栅栏,上面胡乱缠绕着带刺的铁线,再往两侧延伸,便是灰红色的砖墙,直至视野的尽头。
许政一左脚刚踏进无名村的铁门,忽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吓得他迅速把左脚收回去了。
“哟!您就是许老先生的孙子吧!”
一只手出现在许政一的眼前,那只手的虎口处布满老茧和新旧伤疤,一看就是渔民的手。
许政一抬头看,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男人,他微驼着背,向前倾身,看起来佝偻又虚弱,每一道皱纹都挤出了笑容。
那个笑容满面的男人继续说:“我是这个村的村长,来接待你。”
许政一简直受宠若惊,普通游客被村长单独接待,他是第一人:“您好您好,我叫许政一。”
村长笑眯眯的,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许政一跟在他的身后,进了村。
“您是先去您爷爷家呢,还是先去您的住处?”
许政一掂了掂肩上的背包,抬头看了看远处已经变得火红的晚霞,说:“先回我住处吧。”
许政一住的是一间正儿八经的海景房。
屋内虽说不如酒店豪华,但也应有尽有,整洁干净。混杂着一丁点海风带来的潮湿气,以及木头发朽时散发的香气。
他将行李包靠在床边,准备出门看风景。
隔着一扇木门,他已经听到屋外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在耳边挠痒。
出了门,直着向前走五十米,便能看到岸台,大约两米高。岸台下是沙滩,连接着村庄与大海。大海是最纯正的碧蓝,明黄色的沙粒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璀璨的亮光。有人在海浪的边缘踩水踩沙,享受着那些化作白色泡沫的海水对小腿的冲击。
还有人正坐在岸台边弹吉他。
许政一站在岸台边,右耳享受着缥缈的吉他声,左耳享受着治愈的浪潮声,他深深吸了一口微咸的空气,又缓缓吐出。
这趟旅行,怎么看都很值了。
直到夜晚降临。
万籁俱寂的时候,白天还觉得温柔的海浪便显得暴躁了,那感觉就像是睡在地铁站附近,刚准备放松精神就听见恼人的噪音从耳畔呼啸而过。
许政一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满腔郁火爬下床,干脆去看看海。
夜晚的大海比想象中明亮,海面上漂浮着月亮被海浪绞碎了的影子。月光皎洁。
海边有一个人影。
许政一只想独自静静,所以准备绕道走。然而就在这时,那道身影突然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一晃而过,许政一霎那间像是被钉在了沙子里,再动弹不得。
他的心脏突然没来由地狂跳起来,伴随着一股直冲脊柱的电流。
印象里,当时就是这样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许宾白。
可他分明看到,一道身影在半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而那个人的下半身,是鱼尾的模样。
大半夜的,会有人在海边玩美人鱼cosplay吗?
许政一拼命催眠自己,肯定是看错了,绝对是眼睛出了问题,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人鱼这么反科学的东西,但他还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看过去第二眼。
又是一条优美的弧线从空中划过,撩起几道水纹,还有一条长长的鱼尾巴。
这回,许政一甚至看清了鱼尾上鳞片的颜色,介于银蓝色与银灰色之间,实际颜色可能更淡一些,不排除受到夜色的影响。
许政一像是丢了魂似的,愣愣地盯着那条尾巴,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正慢慢朝它靠近。
近到只有咫尺距离。
然后,那条尾巴的主人抬头看到了他。
“啊!”
一声轻叫,唤醒了许政一。
下一秒,许政一就被迎面扑来的海水糊了一脸,他从冰冷的水柱中艰难地睁开眼,就看到那条泛着淡淡蓝光的银灰色尾巴正不停地扑腾着海水,聚起一捧,再抬起尾巴尖儿,然后往他的脸上掀,掀了一下又一下。
“等等!”许政一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左躲右躲,失声大喊,话都不过脑,“等等等等!别泼了别泼了!我不是故意看你洗澡,但据我所知海水里面盐分太大,是洗不干净身体的,建议你用淡水!自来水!”
水拍打在脸上的力道戛然而止。
许政一胳膊挡着脸静立片刻,确认对面没有动作了,才鼓起勇气睁眼。眼前就是那条色泽美丽却瘆人的尾巴,它正懒懒地搭在水面上,尾巴尖儿一动一动,将送上岸的浪花轻轻推回海里。
动作流畅,生动得跟真长在人身上一样。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逼迫许政一张开嘴巴,他用殷勤且故作镇定的语气询问:“哈哈,厉害了厉害了,太逼真了吧,这条尾巴多少钱买的啊?”
“……不是买的。”
尾巴的主人说话了。
许政一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被别人上了发条,僵硬且不听使唤。
他以每秒五度的速度缓慢转头,当视线落在许宾白的头顶上时,许宾白刚好系完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抬头大方迎上视线,笑了笑。
“抱歉,没伤到你吧?非礼勿视,刚才我没穿衣服。”
“……”原来是这个原因让自己被泼了一身水。许政一无语,干瞪着眼。
“你好,我认识你,许老师的孙子,对吧?”
“你是……”许政一噤声,硬生生把想说的那句“你是什么东西”咽回肚子里。
“人鱼啊,你不是看见了吗?”说着,许宾白又用尾巴尖儿拍起两朵水花,“如果你问的是我的名字,我叫许宾白,宾客的宾,白雪的白,和你一个姓。”
许政一:“……”
如果按照许政一平时的性格,此刻应该会来一句“你也姓许啊,真巧”之类让氛围变得更尴尬的寒暄,但此刻,他只能死梗着脖子,压根不敢往那条活尾巴方向看,两眼就这么紧紧盯着许宾白的脸。
许宾白的脸会让人暂时忘记恐惧。
天真无邪的幼童相,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光洁细腻的肌肤,看起来十分柔软。偏偏他的左眼下长着一粒泪痣,又唇珠丰润,为纯洁的底色增添了几丝**。
不笑的时候虽然冷清,却没有攻击力。
笑起来的时候,那便是在夜晚升起的冬日暖阳了。
“你在害怕我吗?”
许政一猛地回神,许宾白的声音都像是要融化在风里一样,轻得很,不仔细分辨,甚至强不过海浪。
还没等他想出来该怎么回答,许宾白又说:“怕的话我把腿变回来,不过你得闭上眼,我没穿裤子。”
许政一的表情瞬间从惊恐转为滑稽。
可许宾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他继续说:“尾巴憋久了不用会疼的,我经常这个时候来海边透透气,只有这个时候海边不会有人,裸//奔也问题不大。”
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这么彪悍的话,许政一一方面感到荒唐,一方面又觉得好笑,也因此,最后那点恐惧也消失无踪了。
他犹豫了下,试探着坐在许宾白身后,远离被水浸湿的沙子,也远离那条怎么看怎么古怪的活尾巴。
说实话,许政一还是不相信人鱼的存在。
他只在网上见过一次“蛇女”的新闻,在某杂技团里的女孩,因为意外失去了一条腿,于是杂技团团长砍掉了她的两条胳膊,在她身上粘满蛇的鳞片,涂上绿色的颜料,把她放在笼子里供游客欣赏。
那给许政一幼小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童年阴影。
许政一想知道许宾白的尾巴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故事。
宁静的夜风吹走了他的理智,他中蛊似的缓缓探手,终于碰到了坚硬的鱼鳞。
尾巴猛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再继续躲开。尾巴尖儿又调皮似的拍了一下水面。
质地坚硬,潮湿,还有点凉。
太真实了,真的跟真的一样。
“你刚才说,你有腿?”
“有啊。”
许政一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腰部以下:“和我一样的人腿吗?”话问出口,越想越别扭。
“当然啦,没腿怎么走路啊?”许宾白不仅不介意许政一关于种族的质疑,甚至语气带着嫌弃,“哎呀其实就跟蝌蚪一样,蝌蚪见过吧?你就当我是加速了腿生长和尾巴缩小的过程,并且可以逆生长。”他停顿一下,“逆生长变态,还是你爷爷创造出来的词呢。”
“那你变出腿给我看看。”许政一说着,脱掉自己的外套盖在他的腰上,泛着银色光泽的鱼鳞就是从腰部开始出现的,“喏,给你盖上了。”
许宾白低头盯着那件突然盖在自己尾巴根上的白色外套,上面还明显留有人类的体温,干燥,很热,他往怀里拢了拢,出神良久,突然一甩头:“我不。”
许政一脸色立马变了。
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真的美人鱼!
他思索片刻,斟酌着用词,极其严肃道:“小朋友,你认真听我说,咱们生活的时代,好人坏人参半,有的坏人吧,坏到会用同类做实验,比如种痘,会把动物的某种成分接种到人体,你要是……”他顿一下,再开口时语速加快了,“但是你要知道,这绝对是犯法的,是对人性的蔑视和亵渎,如果你……”
许宾白眼神澄澈,摇头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真的是真的人鱼,生下来就这样。”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不愧是许老师的孙子啊,和他以前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那你变出一条腿来我看看。”许政一再次要求。
“我不。”还是一样的答案。
许政一急了:“为啥啊?衣服不都给你盖上了吗!”
“不是说了嘛!我没穿裤子啊!”
尾巴开始疯狂抖动,海水咕噜咕噜卷着水花,盖过许宾白一大半的音量,也盖住他脸上不易察觉的羞赧。
“哎呀,明天再给你看嘛,明天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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