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咳了一声,呼吸声微弱,半晌都没接话。
他不知为何,心里烧起了一把火,陡然欺身往前,扣住他的双肩怒然,“你一句话都不想同我说了吗,你就……这般厌恶我吗。”
“……那你,为何不杀了我呢。”他又像是笑了,只是那丝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哦对,你现在杀不了我。”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那人低低宛如叹息一般的声音。
“阿衡,别这样。”
心里翻搅着怒意,可却被这一声阿衡撕碎了心肺,那人声音静如落针,“你……你往后,就不要再叫我师尊了。”
这句话直直贯穿心间。
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放出了徒弟心里狂躁的野兽。
“师尊,不……师尊上次不说还要渡我吗,如今为何……为何又同我说这样的话。”他松开手,转而紧紧揪住师尊单薄的袖子,眼底生红,极是卑微,“我不过是杀了几个仙而已。怎么,魔天生就该被诛杀,仙就该永生不死吗。”
“阿衡。是仙是魔,都由你。只盼你别造杀孽,别为祸三界。我说过……你我师徒缘尽了。两不相欠,何必多生纠葛。”
那人薄唇淡色,嗓音轻柔,像是哄着他一般。
便是如此绝情的话,也说得这般和煦温柔。
这便是他的师尊,这便是云栖。
千般温柔之下,藏着万重绝情。
结不下姻缘,如今,连师徒的缘分都断了。
“没有两不相欠,没有。我欠了您……是我,是我擅动了您凡尘的红线,我……”
“你已堕仙入魔,这一债,便算天道惩罚,已经还了。”
“我,我上次领魔兵上九重天,我将您,将您掳下魔界……”
“无妨,彼时未杀一人,而我那时随你下界,是自愿。”
“我……你刚刚说的,我如今堕成魔君,弑仙杀神,弄脏了您的长浮殿。”
“你毁他们的仙身,却未伤魂魄。他们下界轮回一世,自可再铸仙体归位。”
师尊长吁一口气,沉寂了许久,才垂眸打量着脚下的万丈深渊:“第一次随你下界,是你彻底堕仙入魔,我意欲为你解开心结,度化执念。如今第二次随你下魔界,便是想跟你说清楚些旁的。”
一字一句。
轻柔散漫,掷地有声。
“我对你未曾生过半分情意。”
“从始至终,未有过片刻动心。”
话音方落,白衡锐利的手指狠狠一抓,指甲下意识刺入他的肩膀,白衣洇出一片血色。
“你骗我!”
“为师从不骗你。”
指甲进一步没入,他好似散失了大半的理智,眼中氤氲着水汽,寒气肆意。
他锁住他的肩膀,一心只想将他困在怀里,低下头便咬上了师尊的薄唇,啃噬着,纠缠着,直到满口腥气。
“你不会不喜欢我,不会!”
见对方犹在挣扎,他拽住师尊胸口处的衣物撕拉扯碎,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眼神愈发狂躁。
砰地一声,白衡被一道仙力重重推开,连退数步撞在身后石墙上。
“你这孽障!”隔着厚厚的石壁,不周山顶半空处传来一声怒吼,单枪匹马闯上不周山的正是天界新升的上仙曲宁,“快不放开仙尊!”
他方才查探后察觉情况紧急,隔空以一道法力将白衡从仙尊身上扯开,可也只得手了这一次。紧接着几次施法破障都未成,曲宁心中愈发气盛难耐,登时化了原形出来。
一道刺目的光芒笼罩下,火红的翅膀尾部是一点玄黑,尾羽赤金如凰,一声长鸣踩塌了不周山顶几处石洞。
“区区一只重明鸟也敢来不周山放肆!”
白衡冷哼一声,见眼前岩洞也落下灰尘,眼看就要破出个大洞。
却在将破未破时,不周山下玄水河里波涛汹涌起来。玄水河接通不周山地的熔岩,为水火交融的凶河。河间藏着一只三界忌惮的九婴妖兽。
只见妖兽受了召唤,破水而出,一时间婴儿啼哭声四起,玄水里勾带着火星直往天上泼洒去,烧伤了曲宁几片尾羽。
那妖兽踩云而上,九头怒吼,婴啼阵阵。
白衡坐于九婴一头之上,脚踩着熔岩,手纵着一道红莲业火往那重明鸟身上打去。重明鸟一只翅膀被九婴一头咬住,竟挣脱不得。
天降一柄破渊,生生打灭那灼人的烈火,再利落地砍下两颗妖兽头颅。
“九离仙尊!”重明鸟化了人形,捂住受伤的右臂。
可还没高兴一会儿,一道玄金烈焰将他整个仙躯焚烧起来。
那噬心的疼痛让曲宁惊惧万分!
那不是红莲业火。
那是,极狱业火。
“你想救他,你以为你是谁。”白衡手心玄金火焰幽暗闪动,“你以为,你也配。”
魔纹爬上他的脸颊,九重天劫在不周山顶盘旋将落,却被一道魔障挡在山外!
魔障,挡住了天劫?!
九离面色一凝。
“白衡!你快灭了那火,你会将上仙的魂魄烧尽的!”岩洞内,师尊眼神惊愕,无力地将一道法力往曲宁身上渡去,可惜却被白衡一掌魔气阻挡。
“我就是要他魂飞魄散!”
白衡手心一捏,火势冲天,顷刻间将那只重明鸟烧得灰都不剩。
崇明神鸟,仙界上仙。
顷刻间,神魂俱灭。
“师尊,三界芸芸,他们需要一个救世主……只有我,需要的是你。是不是等到仙界没有了,你才能看得到我。”
“白衡!”一道撕心裂肺又夹带着几分柔弱的呼喊响起,回过头,对上岩洞内师尊绝望的眼神。
绝望。云栖仙尊,也会绝望吗。
“阿衡。不要这样……从善吧,阿衡。”
“我弃恶从善,你便能爱我吗。”
师尊的唇抖了下:“不。”
“那我何必从善。”
白衡破障而出,黑压压的九重天劫劈下,却被一柄湿漉漉的剑身拦住。那淡紫色的剑身凝着乖戾的邪气和泠泠仙气,竟将天劫一点点吸收下去。
九离瞳孔骤缩,因如幽湖禁制被迫而袭来的反噬让他身形一晃。
白衡召唤出了仙陨。
被镇压在如幽湖底五万年的邪剑仙陨。
怎么可能。
白衡他,怎么可能!
九离一时间觉得眼前景象迷离重叠,面前的人像是白衡,又不像。
他好像看到当年清癯瘦弱的那个身影,听到少年嗓音无辜又柔弱。
‘天上的玄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一,二,三,四……’
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全都杀掉好了。’
脑中震颤,他回归现实,看清了面前的确是白衡而非那个少年。
耳边清净了些,他逼迫自己不再想他。
“白衡,你!”九离怒而提剑,“你竟敢破我如幽湖禁制,放出邪灵!今日,我便要将你斩杀于此!”
“好啊,你试试啊。杀不了我的话……”
白衡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我就杀光天上所有的仙。”
.
这个人是白衡。
云栖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骑着九婴妖兽杀上了九重天,毫不手软地将遇到的低阶仙灵尽数焚烧的徒弟,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兴奋的笑意。
好像这才是原本的他。
他看着那一团团幽深玄金的业火,将仙云之上烧出一片焦黑,滚滚浓烟里他好似将要窒息。
好奇怪。
他看着手纵业火,行径令人发指的少年。
这个孩子。
真的。
可以成仙吗。
.
好像刚刚从地狱里爬起来,云栖大喘着起,鲤鱼打挺。
他又回到了千机塔。
“师尊,您醒了。”徒弟端着一碗热粥递到他面前,“您可要吓……”
哐当——
一碗白粥被泼洒到地上,白瓷碗碎裂成渣。
“别碰我!”云栖颤栗着凝视着那双白净匀停的手。
就是这只手,在百年前的九重天上,虐杀了那么多仙人。活生生地烧没了曲宁上仙的魂魄,也是这只手,掐着自己的肩胛,指尖深入血肉,日复一日禁锢着自己,折磨自己。
“师尊,您……您怎么了?是今日白日里,小叔父的事情刺激到您了吗……还是说……”
对了,元景死了。
那竹陵呢,白衡……白衡一定把竹陵杀了。
云栖瞳孔一缩,陡然凛冽地问:“我的小师弟……我是说,天界的竹陵上仙呢。”
“他已经回去休息了,你想见他,我明日……”
“你杀了他。”
云栖的嗓音低沉,几乎是笃定:“你不会放过他。”
“在您眼里,我就是个残忍嗜杀的人是吗。”徒弟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僵冷了。
他撑着头,指尖没入头发,掌心藏起暗光波动的眼神。他努力平复着情绪。
“阿衡。刚刚我做噩梦了,对你乱发脾气,抱歉。”云栖的语气变得与往常无异。
“师尊不用同我说抱歉,可以告诉我做了什么梦吗。”
白衡对‘梦’这个字格外敏感。
“我饿了,你且先去盛一碗粥给我。”
不疑有他,白衡先将地上残渣草草收拾了,便退身到下层盛粥去了。
白衡随身的那柄佩剑还悬在帐上,连带着当年自己赠与他的那件雪色披风。
云栖取下剑,拔出。
冰冷的光芒将月光反射在他瞳孔上。
他将剑举起,对准自己的心口,毫不犹豫地用力刺下。割破皮肉的疼痛让他站立不住,他连退数步,倚身靠墙身体滑落跌坐在地面。
好……疼。
可是,还不够深。这样的伤,对于一位仙修,恐难致命。
颤颤巍巍地用手心抵着剑柄,进一步将剑推入,刺入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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