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雅间内，江瑶谨慎将竹帘放下，抿唇看向裴棹月。
他坐在那里不说话或是不笑时，神情颇为冷峻，生得一双多情桃花目，眸中却无半分柔肠愁情。
经方才那一瞬，她想起自酒楼到李宅以及最后诛杀女妖的种种经历与记忆。
确信真实的时间流逝之感，绝非幻象。
问题出在杀死女妖后，为何自己又回到风月酒楼，而这两人也完好无缺出现在这里？
心底愈发困惑，脑海不由浮现女妖临死前所说之话。
“你杀不死我，你只能在这里死去。”
忽地，江瑶推索出一条可怕的猜测。
或许女妖拥有某种重塑时间的妖术，若她一死，时间便回到初始状态，而自己将失去所有记忆再次重来，直到被她杀死为止。
如此一来，刚好能够印证这句话。
眼下需要确定的是，裴棹月是否跟自己一样，若他也记起之前事情，此事多半为真。
江瑶斟酌用词，语调略微紧张：“你可否有觉得脑袋疼，或者哪里不对劲，譬如像是突然忘记一些事情？”
“没有。”
裴棹月定定看着她，目光有一丝空蒙的凝滞，“有何事不妨直说。”
江瑶唇角蠕动，正欲继续问，门外竹帘被撩开，刚到嘴边的话咽回肚皮里。
女妖笑着走进来，眼风在两人身上逡巡，“奴家行至半途竟是没瞧见二位身影，说好去验尸，为何又回这酒肆来？莫非是有何重要的物什忘记拿了？”
江瑶不动声色敛去紧张的情绪，将碟子里的金乳酥揣进兜里，“我想着中午也未进食，带点吃的过去，免得一会儿饿了。”
“验尸还带吃食，你胆子和口味真是不小。”
女妖冷笑一声，“拿完就速速随我离去，外头风大雾大，你们自个儿走，定是会走错道，若是耽搁时辰可就不好再进宅子。”
“没问题，不过你且先等等。”
江瑶眼珠子一转，得先想办法饶开监视，拽起裴棹月的一截袖袍，开口道：“裴少司想去净手，找不到地方，我先带他去一趟。”
听闻这话，女妖眉心划过不耐烦，“赶紧，我在此地等你们回来。”
“稍等，去去就回。”
目送二人远去的背影，女妖眼神逐渐收紧，露出阴狠之色。
离开隔间，走廊二楼皆是竹帘隔开的雅室，江瑶不经意往楼下一瞧，脚步焊住，心跳停半拍。
只见每桌客人吃饭时目光呆滞，动作僵硬，身体隐隐透着光，甚至能看见屁股下面的长凳子。
江瑶回头看向裴棹月，眉头跟着心脏攒得极紧。
那抹鸦青色的衣袍若隐若现，像透光的薄纱，映着身后墙角的山水彩绘屏风。
“等等。”
江瑶叫住他，眼神游弋看向他的肩膀，佯谎道：“你身上好像沾了一粒米饭，先别动，我帮你拂掉。”
说完试探着往他肩头伸出手去，出乎意料地，裴棹月并未阻止她的动作，一瞬不瞬立在原地，周身透露出一丝古怪的气息。
触摸到衣角的一刹那，凹凸不平的线条纹理在指心流淌蔓延，有明显实质的触感，这令江瑶感到困惑。
不对劲，很不对劲。
如果这里是幻境，为何又会有真实的触感？
略一踟蹰，视线凝在裴棹月的嘴唇上，江瑶勾了勾手，“裴大人，你嘴唇上好像也有一粒米。”
“嗯？”裴棹月摸唇，“没有吧。”
“真有，我帮你弄下来。”
说完江瑶踮起脚尖，仰头便看见那双浓密纤长的睫羽。
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毫无征兆狠狠贴了上去。
轻柔的触感在唇瓣之间传递，她瞪大眼仔细观察对方的脸色，生怕遗漏任何一个表情。
呼吸逐渐发烫，灼得双颊都快烧起来，那双漂亮的双眸微不可察地骤缩一下，宛如墨色浓郁的湖水泛开丝缕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
这一息时间仿佛停滞，实则仅有半秒。
得到想要的结果后，江瑶立刻推开他，拂袖擦干净嘴，“呸呸呸。”
破案了，这人绝对不是裴棹月。
他必不可能乖乖听话回酒楼，更无可能在面对非礼时，无动于衷，放弃挣扎。
按照正常情况发展，在她吻上嘴唇那刻，刀剑出鞘的铿鸣就应该同时响起。
如此看来这地方定是幻境，周围所有人与事物皆为幻象。
被轻薄后，“裴棹月”愣在原地。
江瑶面对假人毫无负罪感，也没空管他，掌心一挽掐出雷火诀。
“风雷神电，破！”
咒诀生效，绮丽的藻井天花板炸出火花，酒肆内烟雾四起。
待烟尘消散后，江瑶探出身子往上看，藻井依然悬在上方，没有破损的痕迹。
雷火诀应是能破开幻境的结界，或许是她内功太弱，功力不足。
想到这里掐出第二道，谁知蓝紫色的火星子击触到木板时，倏地凭空消失，像是墨汁滴入大海般无影无踪。
她忽然感到头疼欲裂，耳边再次传来悠远深邃的呼喊，好似隔着一方井，声音在水面之上，而她在水面之下。
“江瑶，江瑶...”
那是一道低哑的男声，音色很是熟悉。
突如其来的头疼，痛得她快要站不稳，扶住阑干摇摇晃晃走回雅阁，面色变得无比苍白。
大脑像被钝物击打眩晕得厉害，仿佛有一股强大力量拖拽着身子往下坠。
室内香炉冒出白色烟雾，奇异腥甜的气息悄然弥漫。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
女妖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慢条斯理倒出一杯热茶。
江瑶抱着脑袋，嘴唇咬出血，一掌推开桌上的瓷具茶碗，站起身来，有些失神暴躁：“别装了，你究竟把我带到何处来了？”
这里不是幻境。
女妖喝茶的手顿住，血红嘴唇轻轻一勾，顽劣笑道：“是不是脑子很疼，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这句话仿佛用魔力敲进脑壳里，江瑶脑中的记忆变得零碎不堪，快要崩溃。
“我是谁，我在哪里？”
喃喃自语。
见她神志涣散，入术法极深。
女妖也不再掩饰，唤出骨扇抬起她的下颌，“奴家大发慈悲告诉你，这里是你的坟墓，我早说过你杀不了我，现在可知晓？你们谁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屋内的异香愈发浓郁，神魂中有无数声音在呐喊。
江瑶一把推开她，跌跌撞撞走到角台，将那鼎香炉砸个粉碎，手掌被瓷片划破，鲜血瞬涌。
她强行催动体内气息唤出雷火诀，双目恢复短暂的清明，“既然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女妖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徒劳之功，你可知杀我次数越多，忘记的事情亦会越来越多，我能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你只会越陷越深。”
“那就试试看。”江瑶懒得废话，拍出一掌。
女妖身体被击飞，撞墙又重重摔落在地上，
嘴角溢血，依然笑：“你是逃不掉的，你会耗死在这里，被妖魂耗干灵气，最终变成一具干尸。”
干尸。
福至心灵地，江瑶忽然想起灵堂的事情，当时在棺椁前吃东西，耳边依稀飘过裴棹月的声音。
他说：“难道是在睡梦中死去，所以现场没有留下线索？”
睡梦，梦中。
江瑶猛地睁大眼，源源不断的记忆浮现。
当时她与宋一燃刚到风月酒肆时，也听见过路边行人谈论同样的话——
所有死者皆是在半夜死去。
也就是梦中死去。
若是她没猜错，这里一定就是梦境，至于这只女妖。
江瑶看向她，笑了笑，嘴里吐出两个字：“魇妖。”
能够操控梦魇杀人的妖。
被猜中身份后，魇妖脸色大变，嘴角肌肉抽搐，语气掩不住的恐惧，牙一咬狠狠道：
“就算你猜出我的身份又怎样，只要你还在我的梦里，无论如何都杀不了我。”
“谁说我要杀你？若是杀了你就没法离开梦境，谢谢你告诉我这点。”
江瑶灭掉指尖的雷火诀，缓慢蹲在魇妖身前，取出金乳酥里的清心符，拍在她的印堂：“我猜你若是睡着，就没法支撑梦境了吧？”
原本这张清心符是为裴棹月准备的，没想到歪打正着用在这里。
“不！”
魇妖忽地挣扎，想要逃走，却被江瑶缚住。
清心符没入印堂之中，魇妖渐渐双目闭上，手脚无力瘫软在地，陷入沉睡。
瞬息之间，梦境开始坍塌。
周遭一切景象如菱镜，破碎成片。
遥远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浮出水面。
“江瑶，江瑶…”
从梦魇中醒来，江瑶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气，映入眼帘的是白色床纱，屋内摆放着八仙梨木镂空的凳子和几案。
这是她的屋子。
案前坐着一人，鸦青色衣袍晃眼。
裴棹月支着脑袋，燎烫的烛灯在掌心滚来滚去，丝毫不觉疼，似乎等的很是无聊，耷拉着眼皮。
“醒了？”
他衣袍崭新，胸膛并未受伤。
收回视线，江瑶长舒一口气，心中有些悸动，“你实在有所不知，我刚才做了一个超级可怕的噩梦，苦不堪言。”
梦里把领导气死了。
“嗯，我知道。”
他淡淡应一声，声色懒散：“是魇妖将你带入梦境，香炉内早就放有摄魂香，大抵想冲我而来。”
谁知无心插柳，将江瑶给放倒。
“那魇妖去哪儿了？”
“逃了，宋一燃在追。”
“你为何没去？”
裴棹月轻嗤笑：“既然国师府出手，我又何必讨人嫌？”
窗外月辉跃过窗台，落在他高挺的鼻梁，映出清润的光华。
江瑶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沉默一刻，裴棹月低下眼睫，“刚来。”
江瑶“哦”了一声，偏头看他，忽然问：“对了，你方才有没有与我一同入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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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很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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