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宫的事并不急，至少不必在他们初回了玄阴宫一两日的时候便要重新回去。但是碍于他实在计较当日乐缨同孟元说的那番话，玄冥打算把这个事情当即就处理干净。
从前他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能让他看上几眼留些心思的不过是冥界公事六界大事而已，万万年之中沧海桑田变化无尽，红尘俗世之中纷扰太多，他三十余万年之中都将自己禁锢在一个无形的圈里，出不去，亦不想出去。
说得好听些他是一心系着冥界，实际上他是不想参旁人那些一眼就看得透的事情来。这些事情轮回往复之中从未有过止歇，参上一千遍一万遍亦改变不了分毫，只能扰得他心烦。
但是孟元不一样。
凭他的年纪他的地位自然称得上冥界之中的长者，也曾见过许多小辈，即便这些小辈的父兄祖宗同他有何种渊源，是他曾经共事过的还是他身边的亲信，他从来不插手小辈之中的事。
譬如求学，譬如姻亲，早些年还有人上玄阴宫中求他指点迷津，他一一拒绝之后渐渐地旁人就知道了他的脾性。他没有子嗣也没有徒弟，一则是早已知晓冥界帝位由两生道来选，无须他亲自培养即位之人，再则便是他并不喜好教导什么人。
论起来，孟元是头一个。
从她第一日入玄阴宫起，她身上的大小事情他皆一一操持着。其实他本不必如此，也不必寻蔺沧来教她。可能这便是冥冥之中的机缘，令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乐意在她身上花心思。
起初是合了他的眼缘，灵山之后便是有一层转世轮回的关系，便更加在她身上上心。从前青岐说他喜欢她，他道这妖尊不知晓其中内情看走了眼；蔺沧惯是个会起哄的，想在他身上寻个高兴，便也撺掇着他同孟元的事。
他从没有想过他和孟元会如何，或者说，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姻缘。
给她打戒指、用了半身修为去妖界换她、在人界反常地出了一次手、在彼岸花海里陪她修炼，一件一件事情做下来，他的确承认她在他心中十分不一样，但这个不一样，他从前还是归结于他和她前世的缘分而已。
他真正发现藏匿在自己心的深处的秘密的时候，是那夜里孟元的那个蜻蜓点水的吻。
他没有忘记那一夜的事情。
这些年里孟元虽然读了很多书学了很多东西，但到底只学了一万年不到，旁人皆是读上四五万年的书才出来做官任职，她自然还有很大一部分没有学到。
她不知道那所谓的忆散花对他并无用处，他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这小小的花便更算不得什么。
她的幻境倒还有些意思，在他的教导之下她的修为已大有提升，这幻境对那些十万岁不到的人大抵有些用处，但是对于他，便像是不痛不痒地做了一场梦。
盼着他因着醉了酒而忘却昨夜那事，或许对她来说更可靠些。偏偏那夜里发生的事情让他记忆犹为深刻，即便不胜酒力亦将所发生之事牢牢地记得，又托了她那碗醒酒汤的福，第二日起来神清气爽一丝一毫没有不适之感。
在起初的那个吻的时候他便清醒了大半，尔后他的举动并非因为醉了酒，而是实实在在地凭着他的心意。
在她吻上来的那一刻里他忽然对心中那模糊的“不一样”三个字有了清晰的认识，所谓不一样，就是指他对她有情。
这份情无关前世轮回，不是舔犊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他对她有了这份情，那么她自然在他心中很重要，自然在他心中不一样。
所以他终于能对自己那些有些怪异的举动做出合理的阐释，譬如说自己为什么会在知道祁连氏要提亲的时候心情如此烦闷，再譬如为何会如此生气如此失态于她将九幽玉戒指还给他，如今种种皆可说得通。
他自诩历过了这么许多的劫难活到如今成了一个通透之人，知晓情之一字会捎来多少麻烦，从未想过自己在三十七八万的如此之高的年岁还染上了这个情字。
但它的神奇之处恰恰在此，即便他知晓它的坏处，但是为着她，他还是很乐意在如今认下这件事。
她聪慧漂亮，浑身上下充满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喜欢上她，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玄阴宫在这么多万年里的日子极为单一，日出月落循环往复，她来到这里之后就像一块古老贫瘠的黑土地之中有一株绿芽破土而出，颤颤巍巍却又倔强不止，渐渐地在这片没有生气的地方抽枝展叶，现出青翠欲滴的枝芽，带来了一个象征着生命的符号。
从此玄阴宫那有条不紊上下如一的秩序之中多了一抹生气，有一片彼岸花在这里生根发芽，开出火红火红的花朵。
孟元想事情的时候总会把自己绕到一个圈内绕不出来，亦或是钻牛角尖只认这一个死理。但是他不同，或许年轻的时候也曾如此过，但年岁经久之后看事情已经看得透彻。
故而如今他知晓了自己对孟元的心思，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他想得很深、很明了，也不过是在她匆匆忙忙出了九华殿的那段时间里想清楚的。
他喜欢的人是她，这很好。
她能从他的榻上溜走，并不全是她的身手灵巧，而是他故意松了手。
其实他将她抱到榻上的时候灵台并不清醒，人一旦动情的时候便不会想太多，顺水推舟一般地就往下做了。但是在他吻到她的衣襟上的时候他还是停了一停。
孟元的年纪还是小了些。
他并非一个在意年岁的人，他容颜永驻青春常在，无论在什么年岁都是一个样子。这些年冥界各大族中也有不少正适婚龄的女儿，但并不像从前那般流水似的送进玄阴宫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比从前，而是在众人心里渐渐地上了辈分，虽然他们五界之人不比人界那般在年岁差距上有如此大的区分，但辈分伦理仍是看重的。
往年那些郡主小姐的父兄大抵和他一辈，或是大一辈小一辈也没有太多的相差，但如今不同。如今这些个适龄女子的长辈，有的甚至要差他三四辈，若真送到他宫里还不知这辈分如何梳理，渐渐地便也不送了。
这事论起来还得多谢他，身居高位却并不图美色，有些神仙妖魔凭着自己长生，三四十万岁的高龄还要去祸害那些青春初绽的女子。冥界如今的风气正，已不再有这等败化伤风之事，也是缘于他立了个榜样。
他清正自持了这么许多年，没成想平生里头一个喜欢的，便是一个和他差了三十四五万岁的。
他没有觉得这件事不好，反倒觉得这件事的确就该如此。
他历完劫登冥界帝位的时候已经十七万岁了，旁人十七万岁或是连孙子都有了，他因着历劫之事心境反倒如少年。尔后五万年里操心冥界政事，将那些污垢清理一净之后眨眼就已二十多万岁。
他和她是因着他的劫数才生出的缘分，故而无论他那会儿是早些到了彼岸花海还是晚些，大抵都要和她差上这么好几个辈分。他有点儿惋惜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二十万岁出头的时候就去花海，但是转念一想，他只有到了如今这个年岁才会着手解开两生道。
万千世事浮沉之中因果相连，他只有在如今才能遇到她。
这很好，至少没有让玄阴宫再孤寂十万年。
他想得透彻，但如今棘手的不是他如何想，而是孟元的反应。
奇怪，奇怪至极。
他清清楚楚不能再清楚地记得是她先上来吻了他，虽然之后的事是他有意为之徐徐引导着她做，但无论如何都还是她开的这个头。她既开了这个头，便说明她亦对他有情。
若是因为他对她无情，在这一吻过后一怒之下将她扔出了九华殿，她因着羞愤想改一改他的记忆，那倒也合常理。可是为什么明明他对她有情，如此温存缠绵一番后，她竟然要改他的记忆不让他知晓这夜里的事？
按着寻常的路数，她不该希冀他能深深地记住这夜里所生之事吗？
世上十成的事有九成九他参得透，偏偏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
百思不得其解的北阴大帝自知自己在情事上没有什么经验，凡人所谓不耻下问是个好品格，玄冥历来就很有这一品格。但这事不比官场政务或是术法道行之事，寻旁人一问便能知晓个大概。
这事若是问了亲近的人，不消他再多说一个字便能晓得是他和孟元的事；若是问不亲近的人，不了解孟元的又不能完全解开她的心思。换做旁人便又要头疼，但是对于他，这件事反倒不用那么折腾。
政事须广开言路、纳谏如流，是因为政事乃是关系冥界民生乃至六界上下的大事，非他一人之事。他和孟元的事却是他二人之间的事，这处理起来便简单。
他既解不开，就仍须问一问人，那么这个人便是她。
与其弯来绕去地问旁人，不若直接问问她。但是这个问的时机，还须他想一想。
如今这件事不是急事，他觉得眼下当解决的第一件事，便是拒了祁连氏提的亲。
他在这件事上并不拖沓，当即便想好了要再上一次天宫。
但他仍想先试探一番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便在这之前将她叫过来谈话。
他在同她说那些话之前心情舒畅可谓临了一次从无仅有的悠闲境地，待和她说完了那些话后，玄冥头一次觉得自己会被几句话扰得心中生了一股气，出也出不了、咽也咽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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