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然入秋,揽月阁再不复夏日清凉,阁前是开败了的荷花,夜晚是彻骨的寒凉。
这些都不算什么。
萧昭独自一人躺在美人榻上,透过阁上轩窗遥望远处明月。
今日十五,圆月高悬,她明明已经成了亲,却还是一个人。
她料想得到兰西于合欢殿听闻此消息时的神情,又回忆起书雁着急叩门求见的声音,想到远嫁北汉的萧旭,想到那个竹林下遥望着的执卷孤影。
她自嘲笑笑,她还以为,来东梁就能改变困境。
可这里只有说不上话的夫君和处处不饶人的算计。
夜风袭来,萧昭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起身准备关窗,关窗时带起的风却将案几上唯一的烛盏吹灭,整个房间空余月色。
萧昭并未在意,她继续将窗户阖上,转身下榻时,却撞进一个冰凉的怀抱,萧昭下意识后撤,又险些被身后的美人榻绊倒,还好被来人一把揽了回来,萧昭虽然极力克制,鼻尖却还是蹭到了来人胸前的绸衣。
她伸手摸索着来人胸前服饰上的纹路,金丝线织就的山河纹图案,不是元翕还能有谁。
萧昭后撤上美人榻,一手轻轻使力,推开元翕。
元翕整理衣襟,自顾自坐于美人榻上,淡淡开口道:“公主好没良心,就这样对待来向你嘘寒问暖的客人。”
萧昭拉开于元翕的距离,问:“令君是想来看我笑话?”
元翕上前,离萧昭更近一步,“以退为进,你这步棋虽险,胜算却大。只是你不了解小皇帝,他并不吃这套。”
萧昭故作疑惑,“哦?那他吃哪一套?”
元翕道:“合欢殿门口,你矫揉造作的那番模样,于他而言最是受用,可惜,那是你装出来的。”
“而今你自请幽禁,看似是体恤他,实际上是将他处于一个更为难堪的境遇,不管是南国或是东梁朝廷,都会以此向他发难。”
萧昭不以为然,“我已经足够放低姿态,可就像你说的,这不是我,我也做不到一直如此,索性我还空有个南国公主身份,以此终老,也不是什么坏事。”
元翕冷笑,“那么萧祁那里,你怎么说得过去?”
他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却成为一把利刃,刺向萧昭心底。
临行前,萧祁的话终于再次浮于耳边。
他身居殿前,言明利害,要萧昭做他在东梁的一把刀。
萧昭也深知,只有如此,她在东梁,才能得到庇护,至于同元翕说的那句“我不是萧旭,没有暗卫和萧祁的保护,会过得很艰难。”也不过是半真半假的说辞。
她抬眼,借着月光打量着元翕深渊般的眸子,好奇道:“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
元翕想了想,认真答道:“还是有很多的。”
萧昭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元翕的话,此时夜风骤起,将将才阖上的窗吹开,萧昭看向窗外月光下的一滩死水,心境亦如死水般苍凉。
所幸的是,她只用了五天,试探了两次,就彻底放弃倚靠陈宁的这条路。
元翕看到萧昭裹紧了身上一件单薄的披风,便兀自取下身上的白狐狸皮大氅,轻轻搭在萧昭身上,道:“东梁不比南国,虽才入秋,夜里却多寒凉,你带的衣物不多,仔细别着凉了。”
萧昭当然知道元翕今日来此的目的,对这样超乎寻常的关心,她只是苦笑道:“你看到了,我现在自身难保,更别提同你谈合作了。”
元翕摇头,道:“明日,陈宁下朝后,就会来请你出去的。”
萧昭不解地看向元翕。
只听元翕继续道:“东梁虽然只是个小国,但是帝后大婚这样的事,各国都会有使节前来恭贺。明日,北汉的遽人就该到了,会送来北汉太子妃与使臣不日将抵樊城的消息。”
萧旭?要来樊城?
萧昭眸色骤变,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既有对萧旭当下处境的担忧,也有不知明日该如何应对陈宁的无措。
元翕补充道:“自古以来,太子是除了皇帝以外举国上下地位最高的人,倘若不是为了求娶萧旭,即使是南国启圣节这样的大事,刘承胥也断不会轻易出使南国。是而东梁帝后大婚恭贺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身为南国公主和北汉太子妃,也就是东梁皇后的姐姐的头上。”
萧昭心下明白,北汉还有诸位皇子,萧旭此番前来,实则是为她。
元翕见萧昭不语,起身道:“话已经说到这里,至于如何翻身,就看你自己了。”
萧昭亦随之起身,“你不与我谈合作了?”
元翕无奈道:“你的防备心太重,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然会主动与我谈的,这只是我送你的敲门砖,你可还满意?”
隐于云中的月色再现,萧昭打量着元翕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身上却生出一股子不合时宜的暖意,她掩于披风下的手有许多次想归还这份暖意,最终却只化为了淡淡的一句:“多谢。”
夜凉如水,寒风骤起,关雎殿的窗被风吹开,轻纱帷幔之下,陈宁猛然惊醒,他轻轻挪开搭于他胸前的玉手,下榻走到窗前。
此时纯熙亦被寒风扰醒,他正欲关窗,却见少帝立于窗前,一双眸子望向远处,神情落寞。
察觉到纯熙上前,他淡淡开口问:“今夜,元翕在哪里?”
纯熙挠了挠脑袋,小声答道:“今夜令君与陛下商讨完国事,宫门已经落了锁,想必,应该是宿在了凌烟阁。”
“倒是难得,以前每月十五都找不到他人。”
陈宁收回目光,回望殿内床榻轻纱下的倩影,眸色煞然变冷,吩咐纯熙道:“走,去看看。”
揽月阁内,元翕看向难得开口道谢的萧昭,问:“这算是在向我示弱?”
萧昭垂眸,声如细蚊,“是示弱,也是道歉,我想收回那日在此处同你说的话。”
大婚前,萧昭扮作宫人向元翕打探萧钰的下落,却又在事后对元翕说,“就当我们,素不相识,好不好?”
元翕故作不解道:“哦?什么话?”
萧昭扬起头,一双未经妆容掩盖的狐狸眼生动婉转,仔细端详起元翕愈加掩饰的伪装,她回忆起元翕的话,“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关系,公主是高不可攀的金枝玉叶,而本官是摸爬滚打在泥地里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的权臣。”
萧昭摇摇头,认真道:“不管是陆离还是元翕,你都不是人人想除之而后快的人,至少于我而言,我不希望你就这样消失。我虽然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是一路走来,我知道你做的许多事情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你要好好的,因为看到你受伤,我会担心,也会难过,会下意识想帮你掩饰。”
元翕对上萧昭无比认真的一双眼,他注视片刻,很快就别过脸去,这样的话,许多年来不是没有人没同他讲过,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她一样,说出的话像是三月融雪后的春水,缓缓流淌进他的心底,让他冰封已久的位置,随之化开,恨不得亦追随春水而去。
他垂眸,面色退隐在暗处,沉寂一瞬,他缓缓开口,戏谑道:“你不会是,又有求于我吧?”
萧昭亦垂眸片刻,而后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果然。
元翕无奈看向她。
萧昭继续道:“红菱不在萧旭身边,她只身来东梁,还望你多加照拂。”
元翕问:“你就没有什么是要为你求的?”
萧昭反问道:“即使我敢求,你能应承下来吗?”
月光透过雕花窗栏斜洒进来,将两人相隔的距离照的泾渭分明,萧昭掩于鹤氅下一直紧绷着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元翕沉寂的一双眸子在萧昭看不见时掀起淡淡的涟漪,只是涟漪很快化开,像是不曾存在过。
他没有正面回应萧昭的话,只是侧身掠过她的肩头,淡望窗前月色一眼,而后便将萧昭身后的轩窗缓缓阖上,连带着她那句未着结果的诘问,随风隔绝于窗外。
“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萧昭没有应声,她只是凝望着元翕的身影,消失在这个冗长的黑夜里。
陈宁与纯熙走到凌烟阁外,遥望阁中烛盏敞亮,却不见灯下人影。
云苏一手揽了件大氅,一手执宫灯而来,将宫灯交予纯熙后,为陈宁披上大氅,怨怪纯熙道:“更深露重,怎么能让陛下穿得如此单薄就出来?你是怎么当值的?”
陈宁回握住云苏仓促间系结的手,声色平淡,“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云苏睫羽微颤,皆落于陈宁眼底,他安静等待她的回复。
身后却传来元翕的声音,“陛下真是好兴致,大晚上不拥娇妾而眠,是来凌烟阁看我?”
陈宁转身看向元翕,只见元翕眸色沉沉,一脸坦然。
陈宁和声道:“令君日理万机,朕自当关怀备至。只是夜凉如水,令君不着氅衣出门,朕心甚犹。”
元翕笑道:“劳陛下费心,只是我常年征战,身子骨硬朗得很,氅衣还是留给陛下穿吧。”
言尽于此,元翕略过陈宁,向凌烟阁中走去。
陈宁闻到,元翕身上,淡淡的木槿花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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