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见萧昭安全回到揽月阁，书雁心下才舒了一口气。她快步迎上去，为萧昭搭上披风，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消失于黑夜中的那道身影。
她猜到那人是谁，却并不敢问。她只是上下打量自家皇后，确认完好无事后，一整天的提心吊胆才松活下来。
她揽着萧昭从小门进入屋内，转身却撞上等候已久的兰西。
兰西见了萧昭，竟没有责怪，只是叹息道：“娘娘用晚膳了吗？”
萧昭本想点头，又生怕兰西责备，便摇头道：“没有。”
言语间，兰西转身回到灶房，为萧昭煮面。
萧昭跟了上去，于雾气腾腾的锅灶前打量着兰西，见兰西一言不发，便主动坦白道：“姑姑，我今日是想去见永安的，她孤身一人来到东梁，看不见她，我放心不下。更何况，她是我在这世间，少有的牵挂着的人了。”
兰西将早已做好的面条下入水中，才终于开口道：“奴婢知道，只是娘娘也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你也是孤身一人来到东梁，自己尚未站稳脚跟，哪来多余的精力去关心别人？”
沉寂片刻，她方又道：“娘娘也不要怪奴婢冷漠，须知有了郑妃的前车之鉴，奴婢在您身边，生怕你再行差踏错，让你步了你母妃的后尘。”
提及母妃，萧昭原本萦于锅灶旁的身体霎时转冷，她想起那双充满希冀又让人感到绝望窒息的眼睛。
兰西将面条盛于碗中，递于萧昭面前，萧昭凝望着热气腾腾的面，终于问出那句困扰她许久的话，“姑姑，当年郑氏一案牵连甚广，汀兰宫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您身为汀兰宫掌事，为何一点事都没有？”
兰西身子微微战栗，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昏黄烛盏下，她隔着雾气看向萧昭，萧昭兀自端起面前的碗，舀了口汤喝，而后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她在等她的答复。
兰西缓缓开口道：“十三岁那年，奴婢被南宫掌事姑姑以二两碎银的价格从烂酒的父亲那里买来，此后，奴婢就再未见过父母。得先太皇太后垂帘，有幸在承明殿办事，彼时陛下不过几岁年纪，手无实权，但胸有城府，暗里养了一组私兵，那便是影子卫的前身。奴婢因为沉默寡言、办事稳妥的性子被南帝选中，入编了那组暗兵。”
萧昭疑惑道：“我怎么从未听闻过？”
兰西答复：“这些事情，娘娘本不该知道的，只是今后岁月冗长，奴婢不希望与娘娘离心。”
兰西继续道：“奴婢在承明殿地下庞大的暗宫里待了近十年。再得见天日时，得到的第一条密令就是监视那位宠冠后宫的贵妃郑氏。郑氏倾覆，实在没有奴婢的手笔，只是因为奴婢出自承明殿，郑妃待奴婢不薄，碍于身份，奴婢却不得不将她的**透露于陛下。”
萧昭了然，“您是父皇派来监视母妃的？父皇宠爱母妃，是出于她郑氏的身份？”
兰西点头默认。
可笑的是，那时候的萧昭还以为父皇爱重母妃这件事，至少是真的。她想到了母妃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自古君王多薄幸，多情总被无情扰。”
“蓁蓁，去请你父皇，见不到最后一面，我不甘心。”
漫天大雪中，她见识到了帝王的薄情，体会到了深宫里的人情冷暖。而如今，她的夫君也是位君主，同样的，她也看不透他，她总觉得他柔和心绪下，蛰伏着一颗不甘的蠢蠢欲动的心。
兰西并不敢向萧昭透露那段她将郑妃第一个孩子落胎之事，她并不敢赌上人心。
萧昭见兰西耷拉着头，忙上前执起兰西的手，宽慰道：“姑姑，前尘往事，我都不想追究了。母妃于我而言，已经成为一段模糊的存在。我今日也并不是要以此向您发难，而是希望您能通过您南宫地下的一些手段，帮我找到萧旭。”
“我真的很担心她。”
“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那些萧钰送我的小玩意儿是出于萧钰对我的关心，甚至错付真心。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全都是萧旭做的。她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人。而今她远嫁北汉，深陷虎狼之地，夫君更是阴晴不定，满腹算计，我怎么能够放心呢？”
兰西闻及萧昭恳切之词，心下叹息，终于点头道：“好，奴婢帮娘娘查，只希望娘娘今后，减少与尚书令的往来，他是臣子，你是君妻，你们终究是对立的。”
萧昭点头，兰西的话她何尝不知，只是元翕在东梁势大，并不宜交恶。
用完晚膳，萧昭卧于二楼的美人榻上，轩窗大敞，晚风裹挟着霜意吹进来，萧昭下意识想拿起榻上的鹤氅，却才意识到鹤氅早已经被书雁处理，她起身准备关窗，却又遥见并不美满的月色。
此时此刻，殊不知长夜漫漫，又该如何度过。
翌日，萧昭才起身，推开轩窗，就望见楼下侯等着的元翕，元翕自然也看到了萧昭，手轻轻一招，示意萧昭下楼。
萧昭此时发髻未束，青丝半散，甚至只着了轻薄纱衣，隐约可见冰肌玉肤。
她霎然间红了脸，倏地将才打开的轩窗阖上。
书雁亦于此时上楼，小声道：“今日姑姑不在，娘娘不用早起。”
萧昭闻言，捧起书雁的脸，笑道：“谢谢你书雁，不过你快替我梳妆，我今日还有要事要办。”
待书雁为萧昭梳妆完毕，萧昭再开轩窗，哪里再见得到人影。
倒是有客来访。
来的是女官云苏，说是女官，萧昭自然再清楚不过她与陈宁的关系，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萧昭好奇道：“有多大了？”
云苏下意识护着肚子，微微福身，答道：“快五个月了。”
萧昭点头，“陛下没有提及给你个名份的事吗？”
书雁为云苏垫好软垫，扶她坐下，方听云苏为难道：“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出身元府，元妃才没了孩子，陛下不便于此时……”
萧昭了然，坦言道：“素日里，本宫也懒于见客，只是初见姑娘时，就心生喜欢。是而才愿意见姑娘，不知姑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今日萧昭并未着宫装，而是穿了套天青色常服。云苏也才注意到，萧昭脖颈见挂着的和田黄玉吊坠。
这块材质上乘的黄玉，她见过。
昨夜，陈宁的嘱咐尚在耳边，“云苏，你去查一查，元翕与皇后，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苏眼睫微颤，衣袂下指尖微微一紧，她的目光由萧昭脖颈间的吊坠攀援而上，一向端庄守礼的她忘乎身份地注视着皇后明媚的一张脸。
那一双上挑生动的狐狸眼，灼伤了她恪守多年的礼教藩篱。
在来之前，她本觉得，怀疑元翕那个早就堕入无情道的人，本应该是无稽之谈。
可她认识这块玉璧，这块元翕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玉璧。
觉察到云苏的异常，萧昭起身来到云苏身边，关切问道：“怎么了，身子是有什么不适吗？”
云苏缓缓摇头，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座位上起身，就要向萧昭跪下。萧昭见状，忙唤书雁将人扶起，云苏不依，萧昭便亲自去扶，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云苏抬眼注视着萧昭，一双眸子楚楚可怜，“娘娘，奴婢命苦，委身陛下，实非出于本心。但是意外有了孩子，也就空生慈母之心，稚子无辜，只求娘娘将来，能够替奴婢保全这个孩子。”
萧昭扶云苏坐下，叹息道：“你也看到了，本宫的处境也并不如意。你既出自元府，你应该去求元妃才是。”
云苏眼眸低垂，苦笑道：“元妃善妒，她容不下奴婢的这个孩子。只是因为目前，令君还允许这个孩子存在……奴婢是想说，如果有一天，令君不要他存在了，娘娘能不能，替奴婢保下这个孩子？”
萧昭不解此话何意，却更疑惑道：“那么你呢？”
云苏道：“奴婢身如浮萍，周旋于君臣之间，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云苏离开后，书雁好奇问萧昭，“这女官与娘娘一向没有来往，她今日来此推心置腹，究竟是何用意？”
萧昭只道：“她是陈宁心尖上的人，元妃不容，自然要找个倚靠。只是本宫尚难自保，哪里又顾及得了她呢？”
兰西是在傍晚十分才回来的，回来后，萧昭先是让书雁将准备好的晚膳陈于桌案，又为兰西倒了杯温水。
兰西并未着急饮水，她看向萧昭，面露难处。
萧昭便问：“没有查到？”
兰西摇头，迟疑片刻后，转身支开书雁，缓缓开口道：“如若消息无误，永安公主最后一次露面，是在林州。”
提及林州，兰西别过脸，不去看萧昭，她注视着杯中清水，化开淡淡涟漪。
她们心照不宣，林州是萧钰逗留养病之地。
萧昭却支起筷子开始用膳。兰西不放心地问：“娘娘还查吗？”
萧昭颔首：“以永安的性子，即便是在林州，也不会留下来亲自照顾淮安侯。她深谙刘承胥的性子，也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本宫只是担心，刘承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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