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萧昭于老夫人的院子外看到问安出来的温柯,她忙跟上前去,焦急询问道:“世子怎么还在此处?”
温柯抬眼,却只见夕阳西下,鎏金落霞铺满半边天,昨夜寒风下的震惊、不解、埋怨,仿佛已成隔世经年的一场梦。
他的脸上浮着笑,回忆道:“小时候,我与元翕去参加春猎,元翕总是一个人带回来一大堆的猎物。我让他带上我,他说,倘若带我去,不仅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拖他的后腿。所以我每次都只是待在上林苑的鹿园里,温着小酒,等他回来。”
“可是有一次,天都黑了,他还没有回来,元公派了很多人去找都找不到。只有我知道,因为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躲在围猎场外荒山的山洞里,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于是,我只是在山洞外守了他一整晚。”
狼狈不堪的是陆离,记忆里,元翕一向光鲜亮丽。
萧昭并非不是没有听懂温柯话中之意,她缓缓垂下眼,睫羽轻颤,不放心地问道:“世子真的觉得他能应对一切吗?”
温柯笑着点头,“你放心,我之所以将小时候的故事说与你听,就是要告诉你,元翕无所不能,唯一缺少的,就是像我这样的好人关心,所以你,要不要也做这样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
萧昭脸颊浮上烟霞般的红晕,她忙别开脸,一瞬之后,她端正姿态道:“那是自然,我会替陛下,看顾好这样一个对东梁朝野举足轻重的臣子。”
温柯将萧昭神态尽揽于眼底,感慨道:“可惜,我们不是出生在普通人家的儿女,这样,你们就可以……”
话音未落,却见阿福急匆匆地向老夫人的院子跑去,萧昭好奇跟了上去,温柯复也折返了回去。
阿福来得急,到的时候喘了好几口气,又似乎是顾及有客人在,吞吞吐吐道:“老夫人,门外,门外,有客求见,说是您的故人。”
陆老夫人正于佛堂礼佛,闻及此言时,手中捻佛珠的手微微一滞,她缓缓睁开眼,像是早已预判到似的,并未问清来人是谁,就颤颤巍巍地起身,吩咐阿福道:“让老全安排他在前厅等着。”
萧昭与温柯见老夫人起身困难,忙上前去扶,陆老夫人拍拍二人的手以示宽慰,而后嘱咐道:“老身要去见个故人,有些旧事要处理,你们不要跟来。”
萧昭不放心地想要跟上去,温柯却示意萧昭不要再上前。他取下大氅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轻车熟路地领着萧昭,穿过院子后竹林里的小路,绕到了前厅外的水潭边。
他们比阿福还要快,彼时阿福将才出去,等了有一会儿,才见全叔领了人进来。萧昭与温柯面面相觑,只觉在此处见到此人,虽出乎意料,却又是在情理之中。
陆老夫人走过这段去往前厅的路时,用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她杵着拐杖,步履蹒跚于回廊之间,暮霭透过满园树木花草打在廊檐下,铺开一大片金黄色的斑驳光影。
她不经驻足抬眼,却只见满园枯黄,春色不复。
园子里最大的那株合欢树业已花叶凋零,徒余枝干。
往事走马灯似的浮现于眼前。
这是长女陆蔓最爱的合欢花。
元培进到前厅,抬眼打量着屋内陈设,并未着急落座。直到身后传来拐杖杵地的声响时,他收回眼,转身向门外看去。
陆老夫人没有看他,径直走到堂前上坐。元培待陆老夫人坐稳后,向陆老夫人行了个礼,见陆老夫人未作答复,他方才自顾自地坐下,开口说道:“这园子建得古朴低调,素不见东梁首富之风。”
陆夫人并未回应他的话,徐徐道:“国公怎么会想到光临寒舍?”
元培接过老全递上的清茶,却并未饮下,只是置于鼻尖品了品香气,便放回桌上,他答复道:“替过世的夫人看望母亲,本就是我份内的事情。”
陆夫人杵着拐杖的手微微一紧,缓缓站起身来,向元培拜道:“如此说来,还要感谢国公当年救命之恩。”
元培颔首,回想起漫天大雪下陆蔓的托付。她的一双眼在看向他时,无悲无喜,甚至不见半分恨意。她应该恨他的,只是她客套至极地托付道:“请你看在我的母亲素日里待你最为亲善的份上,给她老人家一条生路。”
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他心软了,所以酿成了今日大祸。
元培沉声道:“我记得,当年,是要您带着陆和北上,远离南国与东梁的,您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成为东梁首富家的老夫人?”
他自问自答道:“是温一酒对吗?他要离间元翕与我,不惜将当年的真相血淋淋地剖析给元翕看,让他暗中与你们联系,好报复我?是吗?”
他沉着冷静,仿佛诉说着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陆老夫人缓缓坐下,抿了口全叔递上来的清茶,语气平淡,“东梁陆家存在许多年,又怎么会是靠晋王一个人支撑得起来的,老身不才,早年积累了些许家当,正好拿出来做些生意,毕竟还有个孙儿,还是要养家糊口的。”
“至于国公爷说的报复,又从何谈起呢?”陆老夫人顿了顿,语气转缓,“利用自己的夫人与亲生儿子,也不惜要覆灭的家族,对于你来说,到底是多么大的仇怨呢?”
元培脸色渐沉,一双眸子变得阴鸷起来,他冷声道:“老夫人,世间的仇怨,都是有因果的,正如此时,我坐在这里,就是来同你谈论因果的。”
陆老夫人端起茶盏,不解道:“此话何意?”
元培道;“倘若不是陆和派人暗杀元翕,陈宁是不会怀疑东梁首富之家与当年南国陆家的关联的,而当年之所以也放陆和一条生路,是为了今日不得已东窗事发之时,让他代替元翕去死的。”
他的声音平淡至极,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说出世间最残忍的话,就是颠沛流离大半生的陆老夫人听来亦是震惊不已。许多年来,她并非不知道陆和争夺陆家家主之位的心思,但她万万想不到,看上去温和谦逊的陆和,会联合外人,要置自小关爱他的兄长于死地。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见陆老夫人震颤不已,元培冷哼道:“既然他不仁不义,您就不要怪我要将陆家拉下水了。既是为了我争了大半辈子来的权势,也是为了元翕。”
“他再恨我,也是她的儿子,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他。”
说到此处,元培站起身来,拱手告退道:“知道您不喜欢我,就不多留了,今日来替她见您最后一面,就此告别。”
萧昭与温柯在水潭边站了许久。
天色渐暗,暮云合璧,他们方才见元培走出来。
弄权半生的国公爷,负手站在傍晚骤起的寒风里,他抬眼看向远处时,眸色游移,最终落眼于园子内那株空余枝干的合欢树树顶。沉寂许久后,他收回眼,迈步向门外走去。
当天夜里,寒风骤起,萧昭无眠,起身推开窗时,望见飘落于窗前的几片零星雪花。
她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雪了。她不确信地向院子走去,不一会儿,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她伸出手,雪很快就融于掌心,此时,万籁俱寂,她的心绪竟因此平和下来。
她缓缓闭上眼,并不曾感受到这天地加之的寒冷。
却有斗篷搭于肩上。
萧昭复睁开眼,转身看向身后。
玄色蹙金绸服,通身的气派。
当她抬起头时,他亦望向她,眸色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萧昭心中有气,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又要算计什么人?你不知道现在这里很危险吗?让你平时算计别人,这下好了,到处都有人要取你的命。温柯担心你,老夫人也很挂心……”
元翕安静地听着她的埋怨,并不争辩,彼时雪越下越大,他将兜帽给萧昭带上,萧昭终于心软道:“你怎么不说话?”
元翕这才开口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你的打算。”萧昭冷静分析道:“如今,你的父亲靠不住,你的弟弟也是个没心肝的,唯一靠得住的温柯,还是个没脑子的纨绔。你这是死局……”
“所以我来见你了。”
他的声音轻若雪絮,随风飘摇,未及落地便消融在这个寂静的雪夜里,没有给萧昭留下半分回味的余地。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凝望着他幽深的眸子,不禁问道:“你会不会死?”
元翕认真答复道:“很有可能。但是……”
萧昭猝不及防地扑进他的怀里,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感受他因此局促起来的呼吸。
她异常冷静:“但是我知道,此事,你有你非做不可的理由。我不会阻拦你。”
话音将落,元翕倏地埋首,倾身而下,指尖顺着她的脖颈向上,顺势托起她的脸,于她的唇瓣落下一个重重的吻。大雪裹挟着他起伏不定的心绪,让这个吻来得尤其热烈和虔诚。
漫天大雪间,他承诺道:“如果此次事成,我就带你离开东梁。”
“如果我不幸死了,至少也不会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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