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沈郁的身形如惊鸿掠影,在坠崖的瞬息之间,五指已本能地抓向崖壁间嶙峋的怪石虬根。疾速滑落时,锐利的岩棱生生剐开掌心皮肉,鲜血飞溅,却见他猛然攥住一截横生的老树根,生生将坠势遏在半空。

此刻他悬于峭壁之间,恍若深秋最后一片残叶颤巍巍挂在枯枝上。黏稠的血顺着撕裂的掌纹蜿蜒而下,浸透半幅衣袖,剧痛反倒如寒泉般浇醒了他混沌的神志。

举目上望是刀削斧劈的绝壁,垂首下看是云雾缭绕的幽谷。

沈郁牙关一咬,决意向下方那株斜生的崖柏攀去。正当他探出左臂欲觅落脚之处,却忘了这只伤手早已力竭——身形陡然失衡,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仰面坠向深渊!

万丈虚空在脚下张开巨口。

他甚至来不及再触一触那些冰冷的岩壁,视野里唯余一轮青白的孤月。当绝望漫过心头时,呼啸的山风忽然在耳畔沉寂,天地间竟生出诡异的安宁。

倏然,他瞳孔骤缩。

一道白影如惊鸿照影般破空而来,银衫翻飞间与月色交融,在沈郁逐渐涣散的瞳孔中不断放大,最终化作遮天蔽地的雪色帷幕。

恍若谪仙临尘。

那人逆光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却在转瞬间将沈郁裹进寒玉般的怀抱。视线骤然昏暗,唯闻匕首与岩壁相击迸出的金石之音,猎猎风声渐息,两人身形忽地凝滞在半空。

长鱼舟单臂如铁箍般锁住沈郁,另一只手的匕首深深楔入枯树裂隙。方才电光火石间,这截朽木竟成了救命稻草。剧烈的震荡令他整条手臂发颤,唇间漫开的血腥气才勉强唤回些气力。

那枯枝已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垂眸下望,陡峭山壁已过大半。若只身一人,这点高度自不在话下,可怀中多了个少年,长鱼舟眼底闪过一丝犹疑。

此刻已是箭在弦上。

沈郁被他牢牢按在胸前,忽听得耳畔落下两个浸着血气的字:"抓紧"

旋即天地倒悬。

坠落时沈郁被横抱怀中,在颠倒的视野里,唯见那人绷紧的下颌线与漫天飞舞的墨发,在月华中凝成生死一线的剪影。

白鹤敛翅,尘烟轻扬。

长鱼舟自半跪之姿徐徐起身,怀中人如羽坠般轻轻落回地面。

沈郁脑中嗡鸣,脚下虚浮如踏云絮,踉跄几步后终是跌坐于地。

那救他的神明踏雪而来,在他面前屈膝半跪。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神明只是微微蹙眉,眼底翻涌着晦暗难明的情绪。

长鱼舟解下染血的玄色大氅,轻轻覆在他肩头。沈郁这才惊觉,对方的十指早已被嶙峋山石磨得皮开肉绽,左臂衣袖破碎如蝶翼,斑驳血迹在素白锦缎上洇开,恰似雪地里零落的朱砂梅。

正是这双手,方才将他牢牢护在怀中;此刻又将他紧紧禁锢在臂弯里。

那个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大氅隔开了刺骨寒风,可长鱼舟的怀抱却冷得像块寒玉,带着苦药与松雪的气息。偏偏这冰冷,竟比烈焰更灼人,烧得沈郁眼眶发烫。

混沌的思绪渐渐归位时,沈郁听见雷鸣般的心跳。起初以为是自己的,直到后怕的颤栗席卷全身,他才惊觉——战栗的竟是那个将他箍在怀中的人。两颗心隔着衣料剧烈碰撞,共振着死里逃生的余悸。

究竟是谁的心跳更慌,谁的颤抖更甚?

许久,长鱼舟沙哑的声音擦过他耳际:"原想着,你要走便走,聚散随缘,强求不得。"那声音初时如古井无波,尾音却碎成了秋叶,"既无处可归,好歹...好歹等伤愈再走。好歹添件衣裳,备足银钱。将衣衫退还与我,是要两清么?数九寒天,单衣赤足...你当真不要命了?"

"不知你咽下多少毒草,不问你满身伤痕来处,更不管你这些年如何餐风饮露,可人命比你想的还要脆弱。你...莫要再吓我了。"

沈郁在这寒凉却战栗的怀抱中浮沉。

他不解,这人为何要纵身跃下悬崖。可此刻千真万确,他欠下了救命之恩,此生难偿。前路依旧混沌,身侧却多了盏微灯。他踌躇着不敢靠近,怕自己满身血污弄脏了这点光亮。

恍惚间,他嗫嚅着应了句什么。

这具冰冷的怀抱抱了他许久,竟将他周身都焐热了。热得他眼眶发烫,喉间凝噎。

长鱼舟低头瞥见少年血迹斑斑的双足,俯身将他横抱而起。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通向停驻的马车。

夜色不知何时褪尽了。天边泛起蟹壳青,晨曦的金芒爬上沈郁的脸庞。狐裘细毛被晨风吹得轻颤,蹭过他面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眼前那簇微光。

他看见经年笼罩心头的浓雾,被人撕开了一道裂隙。有人提着灯走进来,身后跟着万丈霞光。

夜尽天明。

夜色如墨,长鱼舟回到马车时,唇色已凝成霜紫。他紧抱着鎏金汤婆子,热茶灌了满腹,却仍止不住浑身战栗,不多时便烧得双颊潮红。

林岸利落地为他掖好锦衾,添了新炭。转头看向沈郁时,眼底寒芒乍现:"主子素来体弱,你——"

"林哥哥这般凶相,可要吓坏人了。"长鱼舟忽地轻笑打断,嗓音还带着灼烧后的沙哑。

林岸冷眼剜他:"怎不烧糊涂你这张嘴?"说罢摔帘而去,踏碎一地月霜。

沈郁攥着浸冷的帕子守在榻前,指尖被热水烫得发红也浑然不觉。

待到晨光熹微,长鱼舟眼睫微颤,虽面色仍似新雪,精神却好了几分。他斜倚绣枕,倦怠目光偶尔掠过案头那篮金橘。

沈郁默然取来一枚,剥得郑重其事,连橘络都理得干干净净。

长鱼舟瞧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低笑出声。

这孩子与长生容貌相似,脾性却是云泥之别。长生似暖玉温润,这孩子却像未开刃的匕首,藏着一股子狠劲。

不过即便是匹野狼崽子,倒也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若好生驯养,终归是能养熟的。

他们原计划策马疾驰,赶在暮色四合前抵达单阳城。奈何长鱼舟病势汹汹,晨起尚能打趣沈郁几句,至午时却又陷入昏沉。林岸恐车马颠簸加重病情,决意先在附近小镇落脚。

这镇子小得可怜,骑匹老马不消半个时辰便能绕城一周,端的是一处穷乡僻壤。客栈年久失修,房梁上积着经年的尘灰,墙皮斑驳脱落,几处裂缝贴着褪色的福字权作遮掩。

长鱼舟倚着门框勉强抬眼,气若游丝地喃喃:"其实...撑到单阳也无妨..."

林岸已将银钱拍在柜上,头也不回道:"公子且忍忍。"

老板娘引他们上了楼。推开门,屋内陈设简朴,桌椅都透着岁月痕迹。

长鱼舟胃里翻江倒海,此刻也顾不得计较,蜷在榻上紧闭双目。两颊烧得绯红,额角沁出细密汗珠。林岸扯过被子将他裹紧,眉宇间忧色深重,终是道:"我去寻个郎中来。"

长鱼舟微弱地应了一声,忽又挣扎着支起身子:"等等..."

林岸急忙按住他:"要什么我去取。"

"桌上...笔墨..."长鱼舟虚弱地指向案几,"让郎中开风寒方子便是...再...再拟一副那孩子的..."

林岸执笔的手微微一滞,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

长鱼舟气息奄奄,每说两三味药材便要喘息片刻。方子未及写完,林岸终于按捺不住,指节攥得发白:"他的方子让郎中诊脉再开便是,公子又是何苦来?"

长鱼舟苍白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寻常郎中怎识得江湖奇毒...终归是我更清楚些。"

林岸沉默片刻,忽地转头望向门外——被支开的沈郁尚未归来。他压低声音正色道:"公子,少公子已经殁了。"

长鱼舟笑意骤然凝固,良久才幽幽道:"我知道。"

林岸唇线紧绷:"恕属下多言,此子来历蹊跷。如今江湖风波恶,留他在侧终是隐患。况且..."他顿了顿,"他与少公子容貌相似,属下恐公子..."

"我明白。"长鱼舟垂眸,眼底似有暗潮翻涌。

林岸神色稍缓:"那公子打算..."

"先把方子写完罢。"长鱼舟闭目。

林岸长叹一声,终是提笔蘸墨。

半盏茶后,墨迹渐干。林岸收好药方正要离去,恰遇沈郁端着铜盆热水上楼。两人错身时,林岸眼风如刀扫过。沈郁脚步一滞,垂首进屋时肩背绷得笔直。

屋内,长鱼舟裹着锦被冲他虚弱一笑:"是热水?替我净个面可好?"

沈郁拧干帕子,动作轻若拂羽。长鱼舟强撑的精神终于溃散,眼皮沉沉阖上,坠入混沌梦境。

十三岁的少年倚在落英缤纷的花树下,将六岁的长生拢在膝头。他信口胡诌着光怪陆离的故事,逗得怀中小童笑眼弯弯。

"长生以后想当大侠吗?"少年捏着幼弟软乎乎的脸蛋问道。

长生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直笑:"我才不要当大侠,我要永远跟着哥哥,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忽然间,满树繁花化作猩红血雨。少年伏在冰冷的地上,眼前发黑,耳畔尽是师父的怒斥与皮鞭破空之声。长生哭喊着扑在他背上,用小小的身躯为他挡下重重鞭刑。

他多想将弟弟护在怀里,说一句"哥不疼"。可未及开口,光阴已倏忽数载。病榻上的长生形销骨立,却仍强撑着笑意,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他:"阿兄...带我去看...北方的雪..."

长鱼舟在梦魇中沉浮,几乎要被悔恨与悲痛溺毙。忽有清泠之声破开混沌,将他拉回现实。他茫然睁眼,梦中人与眼前人的面容重叠交错,一时竟分不清虚实。

"清醒一下,缓缓神,药已煎好,我去取来。"

沈郁正要起身,手腕却被猛地攥住。那只手冰凉如铁,力道却大得惊人,不住发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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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今归否
连载中萧伶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