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低矮的草木树枝之后,半遮半掩着一位身穿粗布麻衣、手持赤红油纸伞、玉面金瞳、不喜不悲的少女。秦双儿止住话头,慌乱后退,脚步一绊,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是我一位朋友。”南星回应明钰。
那抹红色消失在枝叶缝隙中。
南星上前,对秦双儿伸出手:“她们也是我朋友,随我一起出来采药。双儿姐,你方才是想说什么来着?”
“没,没什么……”秦双儿连连摇头,“我猛想起来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她好似看见了什么猛兽,推开南星,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跑开。
南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拿着乔巴叶,从另一条山路往回走,与明钰她们汇合。
三年前,南星在采药路上,遇到了意外摔伤的秦双儿,南星顺手救了她,帮她处理了伤口,给她手部骨折处做了固定。南星不求回报,但秦双儿认为一定要报,不过她无权无势又没钱,也送不上好的谢礼,便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帮忙采药。
南星觉得就这样收下草药也过意不去,便把他学到的药理也教给秦双儿一些,好让她能够自己采些草药卖给医馆或药铺赚几个钱。于是,救这样一来一回认识了。
“她为什么跑那么快?她难道是看见我,觉得我生得可怕才跑开?”明钰颇为纳闷。
“应该不是,她可能家里真的有事。”南星认真道。
明钰想起了那日遇到的石像小山,便问了南星它的来由。南星边说边走在前带路。
光武三十三年,前太傅沈苍接任施怀象施相公成为第二任归源论教习先生,他奉周熙源为开山祖师,施怀象为传习大师,声称众道归一,创办黎教,并得到先皇鼎力支持。二月十九是周熙源羽化登仙日,为了纪念周熙源,便把二月十四至十九定为春花节,二月十九定为盛典,这便是春花节的由来。
黎教按地理位置,又分为南西北三支,以北教为主教,教主沈苍,其余为小教,又简称为小南教和小西教,小教各有教主,即小南教教主和小西教教主。后又以其他门派认识不全误导百姓为由,大肆整顿全国上下所有庙宇,便成了如今的局面。
“他们怎么这么霸道……难道大家都能忍吗?”明钰道。
“起初是有不能忍的,把不能忍的以造反的罪名杀光了,那就都能忍了。头几年,全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普通人也不至于说跟命过不去,加之后来圣上不理朝政,虽说不能光明正大信奉其他神位,但私底下,只要不摆在明面上,到底还是随心的。只不过近些年,沈苍越发猖獗,做事愈来愈过分,巧立名目从百姓口袋抢钱,又有接二连三的天灾,有如干旱、洪涝、疫病,民不聊生。”
“盛极必衰,沈苍估计没多少得意的时候了。”明钰忖道。
南星嗤笑了一声,说:“之前早有人如此预言,可惜,沈苍非但没有半点衰退迹象,反倒如日中天。”
他们说着走到了飞瀑附近,却见到方才匆匆离去的秦双儿,此刻正跪在神龛前,不知在说些什么。因怕惊扰秦双儿,他们没有走近,而是折返回到了药谷。
次日,天跟漏似的还在下雨,怎么都下不停,雨滴打在瓦砾、地面、树叶上的声音像暴珠般清脆响亮。涂老给明钰配了新药,叮嘱明钰切记不能动使用内力,明钰老老实实答应了。等雨小了些,明钰和美乐随南星到外面开田去了。他们种下了草药,还有一些萝卜。
回程路上,美乐想再去石像小山看看,他们便又往飞瀑走去。
神龛前空荡荡的,目前没有其他人造访。
美乐对于雕像究竟是谁十分感兴趣,她冲到最前面,直往那只巨大的眼睛跑去。当她跑至雕像面前时,蓦地噤声。雕像之下有一块横石挡住了雨水,其下面坐着一人,穿蓑衣戴斗笠,正是秦双儿。
秦双儿满脸苍白,眉头紧皱,一副被噩梦魇住了的样子。南星挽起秦双儿袖子欲把脉时,发现她的手腕有勒痕,小臂上几乎布满了鞭痕。后来明钰再给她检查,发现不止手上,其腰背腹部全有伤痕。有些伤痕轻些,只是青紫,有些已经破皮红肿化脓。他们把人带回了药谷。秦双儿身子回暖后就起了高热,直到中午才退下来。
涂老对于南星总能带回来一些受伤的人感到不解,他去翻了黄历,也没说看出什么东西来,就对着南星,又叹气又摇头。
秦双儿从昏暗的环境中转醒,她身上各处伤痕冰冰凉凉,再无之前那般刺痛,她闭上眼睛使自己忘记掉痛苦的回忆,好一阵子后,她才睁开眼缓慢坐起,掀开了黄白床幔。
窗外下着大雨,高山掩在水雾中,孩童尖细又高的声音穿过雨帘来到她的耳边。秦双儿离开屋子,沿着廊道,朝声音来源走去。
“双儿姐,你醒啦?”
秦双儿侧头,见到南星站在大殿内的案桌前,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笔。
“我可以进来吗?”
“不妨事,进来吧。双儿姐,你现在可觉得身子爽快些了?”
“嗯,这里是?”秦双儿打量了一圈,南星面前的案桌上堆放许多瓶瓶罐罐、草药以及书籍。
“药谷。今早我们路过飞瀑,恰好发现你昏迷在那,便擅自带你回来了。如有得罪,还请见谅。”
“不,不不,没有得罪,没有,是我该向你们道谢,感谢你们救了我。”秦双儿两手急得挥了挥,她往前走了几步,手垂在身前,紧攥手心,抿着嘴,眼睛一直盯着南星,可当南星对上她的视线,她又躲开,左顾右盼。
南星倒是想起来件事,他记得秦双儿好像有什么事情要他帮忙,于是他便问了。
秦双儿被他的提问吓了一跳。
“我……”秦双儿深呼吸,接连好几次开口都没能说出第二个字。
雨变小了,但风变大了,风声在山谷里吹得呜呜响,像是在哭泣。有阵风冲进大殿,四处乱窜,原本垂挂的白布被鼓动掀起一角,露出了男性成人的赤足。
风走后,白布下落,秦双儿这才认出,那是一个人,他的头脸蒙布处丝毫没有呼吸的迹象。而且在他后面不远的角落里,还放着一双有烧焦痕迹的毛靴。
“那,那……”秦双儿后退。
南星放下书,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身后康纳的尸体,呆了呆,如实说道:“是某位亡故之人。”
“啊?噢,那……”秦双儿垂头,脚步退至门前,“我——我还是回去吧。”
南星基于她的身体情况考虑做出了挽留,但秦双儿去意已决,南星也就只好放下手头的事,送她离开。
前院,涂老拿着剃刀处理毛竹,美乐坐在涂老旁边时不时搭把手,明钰拿着铁钳给火盆中的地瓜翻面。
毛毛细雨无声飘落,人像徘徊在清晰与模糊之间,秦双儿的脸上藏在斗笠投下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他们,只言未发。
明钰感知到视线抬起头,先是眯了眯眼,再是平静地回望。
秦双儿后退半步,倏地弯腰鞠躬,便转身直朝院门跑去。南星对明钰比了个手势,然后跟着秦双儿出去了。
地瓜的表面已经烤得结了硬块,明钰用铁钳夹出放在了一节被劈成一半的竹筒里,她端着竹筒,和美乐交代完后,也跟了上去,因没戴斗笠也没撑伞,所以她跟上他们时,她的发丝与睫毛上都挂着小小的水珠。
明钰将地瓜递至秦双儿面前:“秦姑娘,这是我们刚刚烤的地瓜,还热乎着,你带着路上吃点吧。”
秦双儿垂头推拒道:“不,不,不用了,谢谢。”
“可是你好像没吃什么东西。还是带上吧,有利于你恢复。”明钰又往前推了推地瓜。
“双儿姐,要不你先拿着,等有胃口了再吃也成。”
“我……”秦双儿的身体微微发抖,她深吸了一口气,颤着音道,“我说过了我不用啊,为什么还要给我?是在可怜我吗?”她的眼里泪光闪烁,视线触及明钰,霎时扭头,一把推开明钰,转身跑开。
竹筒因此侧翻,烤熟的地瓜从里面跌落下来,明钰没多想,眼疾手快直接徒手接住,炽热的高温促使她即刻甩手丢出去。明亮金黄热气腾腾的地瓜,破碎躺在潮湿幽暗的地上,那么刺目。
南星问了她三遍手有没有事,她才回过神来。
“没事,我手糙还丢得快,”她看着秦双儿越来越远的身影,“倒是她……”
“双儿姐好像要和我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南星的眼神很清澈,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但并没有想深究的程度。
“你不好奇吗?不好奇她为什么受伤,不好奇她为什么跪在神龛前,不好奇她为什么唯独怕我?”
“这是她的私事,若她不愿开口,我不好过问。”
“万一她不是不愿开口,而是不敢?”
南星呆呆地看着明钰,半晌没说话。
南星对于秦双儿的背景可以说是一问三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简单,就是一个为报恩送药,一个过意不去而授课,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别的话题,并且这种简单的交流频率也不高,差不多一月一回。南星能对姜芙的事情了解得多,那还得多亏了善济堂里能说会道的伙计。
总而言之,南星对于秦双儿的认识很有限。
“你回去吧,”明钰说,“我跟上去看看。对了,帽子借我,再帮我跟美乐说一声,我去去就回。”
“但——”南星刚张嘴就被明钰打断。
“你阻止不了我的,回去。”
南星自知劝不了她,便索性把蓑衣也一并脱下交给明钰。明钰套上蓑衣斗笠,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拿着竹筒蹲下,伸手去捡地瓜,手指才刚触碰到地瓜,便被烫得立马缩回手,这还已经是放凉过的。
他叹了口气,扯了几片叶子垫着地瓜,终于把它放回了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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