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南玦城的雨淅淅沥沥连续下了小半月,直到二月十三,才盼来晴好天。家家户户把家里能晒的东西全一股脑翻出来晾晒,没一块阳面空地得闲,连码头都被竹编晒垫占据一半。

在码头最东,有一行靛青衣三人。肤色黝黑的年长者袁泰,大剌剌坐在四尺凳上,双手搭腿,身体前倾,眉头挤了个川字,眼角鱼尾纹条条分明,眼袋肿如核桃,两侧嘴角朝下,半眯眼,略有所思凝视海面。

袁泰左右是俩年纪相仿身型相似的青年,分别是柴庆和苏荷举。柴庆吊儿郎当,眼神飘忽不定。苏荷举站如青松,面如冠玉,手持千里镜看向远方,忽而打起了哈欠。

“袁爷,都第二天了,雄鹰怎的还不来?”苏荷举刚抹掉眼角挤出来的眼泪,忍不住又开大口,打了个哈欠。

柴庆掀起眼皮,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道:“着什么急,李大人话都放那了,管他来不来,咱就是再等一天也得等下去。袁爷,您说是不是?”

袁泰依旧维持他原来的姿势,只蠕动了下嘴唇,道:“天时地利人和,哪个容易了?等。”

又过去一个时辰,遥远的海平面上出现个黑点,物体轮廓渐渐清晰,是艘船,苏荷举仔细辨别桅杆上飘扬的大红旗帜,旗面中心是白漆勾勒的飞翔的雄鹰剪影。

“雄鹰!”苏荷举惊呼。

袁泰拿过千里镜,确认是雄鹰号,他起身和柴庆去处理接船事项,让苏荷举在原地继续盯着,如有问题及时给他们打手势。苏荷举答应下来,见凳子空了,他自己坐了下去,手肘抵在大腿处,继续用着千里镜。

雄鹰号甲板之上有三层高,行进一切正常。袁泰喊了他一声,苏荷举忙站起来,走前再从千里镜望最后一眼,结果迟迟没回神。

雄鹰号二楼某间窗户冒出一位肌肤白皙如雪的少女,不知是不是衣服颜色太深的缘故,她的脸白得仿佛在发光,年龄大概十几岁,汉人面貌。她似乎感知到什么,忽然闪身躲了起来,消失了。

袁泰又喊了,苏荷举回神,朝袁泰跑去。

“看什么这么入迷,没见过希维族?”

“不不不,袁爷,是一个汉人,雄鹰号上有一个汉人!”

“汉人?”袁泰稀奇地打量苏荷举,“那是希维族的船。”

“真的,千真万确!”

“罢了,待会儿登船自会明了。”

雄鹰号的体量比旁的大上三四倍,从船上抛下的锚链都有人的手臂粗。码头专门搭建了适应船体的高台,以助卸货。等双方联通通道后,袁泰带着苏荷举登船。

雄鹰号上笼罩着一股混杂着血腥、海腥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苏荷举顿时面色惨白,肚里一阵恶心,忍不住捂嘴干呕。袁泰却面不改色,他先粗粗扫视一圈,视线收紧,然后笑哈哈高声招呼道:“哈姆老爷!总算盼到你了!”

哈姆原先正在与人商量事情,听得袁泰声音,便先迎过来,与袁泰寒暄上了。“喔唷,竟是袁爷,幸会幸会!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对于苏荷举来说,希维族不是第一次见,但名声在外的哈姆老爷,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哈姆老爷肩上挂着标志性的赤黄狐狸毛领,五官深邃,笑容满面,儒雅温和但不怒自威。这么地道的中原话,要不是亲眼目睹,很难相信是出自希维族人口中。

因行误了日子,哈姆老爷准备了个叫寒山晶石的礼物赠送给袁泰,苏荷举也在场,他也得了一份,是袁泰示意他收下。

哈姆将此行途中涉及的单据以及本次入关费用一并交给袁泰,袁泰跟哈姆去验货,把剩余单据、费用转交给苏荷举核对。

苏荷举拿着一沓材料,被人引到甲板一张木桌上核对。单据上散发着清冽的松木香,恍惚间他以为自己身处高山松木林中,不知不觉,几乎将脸埋进单据里。钱自然是够的,但多了一笔无名费用,金额恰好是一个人头的通关费,难道是那位汉人?

苏荷举将有出入的地方报给袁泰,哈姆在一旁听了,忙说:“瞧我这记性,竟把要紧事忘了,此次临行前商队多了一个人,叫美乐,是我的女儿。”

“女儿?!哈姆老爷竟然带了女儿?真是稀奇。”

“唉……我家这小祖宗啊,胆子忒大,不声不响躲上船,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送她回去了。”哈姆招来手下,吩咐人去把美乐找来。

“令爱胆量非凡,有哈姆老爷几分气概,想必以后定是位女中豪杰。如此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既然来都来了,哈姆老爷索性就好好带她逛逛走走,也算不枉此行。”

“袁爷说得有理。”

苏荷举见袁泰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是让他收好钱。他闭上嘴照做了。

没多久,甲板上多了一道活跃兴奋的童声,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蹦蹦跳跳跑到了他们面前,棕色的卷发肆意乱翘,脸颊上枕出来的印子没消。哈姆蹲下来,帮她地理了理头发,并向他们介绍。小孩学着哈姆脆生生叫了声袁爷。

袁泰就跟见到自家宝贝亲孙女似的,笑得太不值钱,说道:“难怪哈姆老爷之前一直都不带美乐出海,别说是哈姆老爷,要我我也舍不得让美乐受罪。”

“美乐不受罪,很开心,能和父亲、舅舅还有——咳,其他叔叔在一起,我很开心。”

袁泰被她一本正经的可爱逗得哈哈大笑,接着他拿出一个拇指大的宝蓝色琉璃珠送给了美乐,说是不值几个钱的小玩意儿,主要是他现在身上还真没其他物件能送。美乐见到小珠子惊喜地哇了一声,她新奇极了,给袁泰鞠了个大躬。

哈姆自然识货,知道袁泰破费了,就没让美乐多待,让她自己回去玩,美乐应了,高兴地拿着新玩具一蹦一跳地跑开。

苏荷举听着楼板嘎吱嘎吱的声音,问道:“哈姆老爷,不知您船上可有汉人?”

袁泰拧眉,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哈姆承认了此事。

“是。不过,也不能算是人?”

“怎么说?”袁泰道。

哈姆把骨灰的事情解释了一遍,说待会儿他们还要将骨灰送回死者生前故居,告知其在世亲属。他见苏荷举略有疑虑,便提出带他二人亲自去看个究竟。

袁泰婉拒了。原是所有到岸人员原本要全部筛查一遍,但袁泰在甲板上看了一圈,表示信任哈姆为人,就不再检查。此次船检到此结束,哈姆送袁泰下船。

码头风风火火走来一批人,为首的青年身穿藏青绸缎衣袍,手杵镶金黑漆拐,其后跟着一群浩浩荡荡的仆从。青年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但不让人生厌,挑不出错来。他的手不是转着玉扳指,就是搭在拐杖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他便是钱家那位南玦城首富钱百利的跛脚书生儿子——钱书印。

哈姆见到他老远就拱了手,等人走到,俩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一同上了船。

“还望哈姆老爷勿怪,家父他本欲亲自前来,不料临时出了事抽不开身,才特意嘱咐我一定当面与您解释清楚。”钱书印笑着拱手欠身,一举一动间有些刻意注重礼节。

“钱少爷乃员外最为器重之人,何需分得明明白白,自然都是一样的。倒是我等,未能按约定日子抵达,心里安宁不得,还望钱少爷莫要追究。”

钱书印手指紧扣,面上还是笑脸,他说道:“哈姆老爷说的哪里话!这得亏是和您合作,不然南玦城要想在春花节前拿到这批货,比登天还难嘞!虽迟了些日子,但到底还是在春花节前到了!我们感谢都来不及,又怎会追究?”

二人笑着又互相恭维几句,哈姆就带着钱书印前往货舱验货。货物主要是牛羊肉、毛皮和一些手工艺品。钱书印看了几箱,连连点头,品质比他预料之中的好上许多。

“对了,哈姆姥爷,家父今晚包下整个醉月轩,打算为雄鹰号诸位贵客接风洗尘,还望诸位都能够赏脸。”

“员外一家盛情相邀,我等恭敬不如从命。”

谈得差不多后,钱书印先走,留他带来的管事继续交接。希维族人把东西从舱内运出到岸上,岸上有人在接货、点货,点完便装在木板车上一车车拉走。

美乐登上二楼,趴在门前咩咩叫了三声,没听见其他动静,于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屋内陈设简单,家具只有桌椅床。明钰闭眼坐靠在窗边椅子上。墙上靠着两把剑,一把窄长,一把由粗布缠绕包裹。

美乐走近,伸手在明钰面前挥挥,见明钰不为所动,瘪起嘴,转头又蹑手蹑脚往外走。

“怎么走了呢?”明钰睁开眼。

美乐立马跑回来,双手激动地按在椅子把手上,倾身凑到明钰面前,小嘴噼里啪啦的:“姐姐,姐姐,我们到岸咯!噢天呐,你见到了吗?那外面的……”

明钰看着陡然放大的娃娃脸,安静地听着美乐说个不停。自从那次明钰救下美乐后,美乐对明钰产生了极其坚固的信任感与依赖感。

也不知道美乐怎么办到的,竟然能够说服卡萨帮助她上船。哈姆发现后她,气得好几天都没有搭理她。康纳也难得对美乐冷脸。美乐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大,就得躲在明钰的屋子里哭。

明钰于心不忍,去找了哈姆谈谈。哈姆认为,美乐只要踏上了这趟旅程,她的生命就在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威胁,而他就是推自己女儿入火坑的罪人。种种压力下,他看起来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

“什么危险?是指航行吗?”明钰觉得可能不止这一层原因,可哈姆没有回答,明钰又问,“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哈姆怔怔地看着明钰,事情好像并非无法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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